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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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八棵胡杨

托乎索克提雅村是昆仑山谷地的一个小村落,这个山间村落是许多人向往的地方,这里曾接待过探寻昆仑山奥秘的科考人员。

人们传闻这里的居民是一支古老部族的后裔,村里的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简朴生活,很少和外界联系。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

深山中流传着一则谚语:娶妻要找托乎索克提雅村的女人,买驴也要买托乎索克提雅村的毛驴。

在山里人的眼里,托乎索克提雅村的女人是最勤劳的,从春种到秋收,女人们一直忙碌在自家的青稞地里,她们同时承担着日常的家务,做饭、烧炕、带孩子,在农闲时日还要剪羊毛、捻毛线、织毛毡,一年四季似乎只有黑夜才是留给女人的空暇时间。如果在山间的青稞地里遇到一个正在劳作的面色黧黑的女人,看到地头上摆放着一个水罐和馕,她有可能就是托乎索克提雅村的女人。她甚至不会放下手中的农具,那张纯朴的脸上很少笑容,但投给你的目光是善良的。

托乎索克提雅村饲养的毛驴个体不大,但躯干匀实,在崎岖陡峭的山地间,具有难以想象的负重力及忍耐力。

但这些还不是山外人到托乎索克提雅村的主要原因,这个村落的神秘性是因为村民至今沿袭着崇尚树神的遗习。在离村落不远的一座山上,天造地设地生长着二十八棵胡杨树,不少人进山就是为了一睹山地间的胡杨树,探求被称为“树神”的奥秘。

胡杨树是地质第三纪遗留下的古树种。胡杨种群的自然更新和繁衍有其生长的特性,胡杨喜生于湿润的土壤,离开河流和地下补给水就不能生长,因而,河漫滩及河床阶地适于胡杨的生长,并随着河道的干涸而消失。地质第四纪以来,随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干旱化的加剧,胡杨分布的范围逐渐缩小在荒漠河岸地带,形成环塔里木盆地诸河沿岸及沙漠边缘的局部绿洲。让人称奇的是,这二十八棵胡杨生长在海拔三千米的山地,据相关的普查资料显示,在昆仑山海拔相同的山地集中生长的胡杨林极为罕见,这二十八棵胡杨可能是现今昆仑山北坡山地仅存的一片胡杨林。

关于胡杨的传说有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及倒地一千年不朽的说法,我相信那是精神上对胡杨虔诚的崇拜,因为在荒漠中它的顽强生命力给人以永恒的遐想。然而,我并不相信面前的二十八棵胡杨是千年不死之躯,相传这片胡杨已经有七百年的树龄,但从胡杨的根茎和树干观察,与传说并不相符。

这片胡杨生长在靠近山顶的坡地,最大的一株高约十六米。也许是受山风的影响,胡杨枝干向山崖平行伸出,在半空中形成伞状的绿帷,虬枝劲健如蟠龙,给人以久经沧桑的感觉。但我注意到山崖下的那条溪流既浅又窄,除洪水季节有余水流入小溪,其他季节得不到地下补给水,而溪谷距胡杨林生长的高度有一定的距离,显然不利于胡杨根系汲取水分。但是,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处于逆温层,能够得到丰沛的雨水,空气湿润,则有利于胡杨侧生根生长。

我看到最大的那株胡杨直径为四十二厘米,而传闻中曾有两人合抱的胡杨残茎,我没有找到那株胡杨残茎,可能被埋在了草丛或泥土中;假如这是真的,倒有另一种可能,被风摧倒的胡杨在它密生的水平侧根滋生出幼株,而这二十八棵胡杨竟或许是同一母株孕育出的连理树,但它的树龄绝不会超过七百年。

这棵传闻中的大胡杨,在人们的传说中变成了一株神树。有时候,人们就是靠着丰富的想象力支撑着精神上的寄托,由此,二十八棵胡杨就成为托乎索克提雅村村民心中的圣树,昆仑山就成为圣山。

昆仑山耸立的山峰屏蔽了日出,晦暗的山谷里有一个人影在我眼前晃动,我驻足山坡谛听从胡杨林中传来的话语:

——高大的胡杨树,我的羊来过吗?它们一共七只,从你这里经过,你没有看到吗?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那只头羊领着它们来到这里,坡前的草落上一层沙尘,羊吃了肚子疼,它们翻过山坡,去寻找带有露水的草,那头母羊快要做妈妈了。

徐徐吹来的晨风带来丝丝凉意,我听到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她对胡杨继续诉说着:

——你告诉我,我的羊从哪儿走了,走了有多远?山那边有狼,你告诉它们回家的路。

——你听到了吗?我是吐尔尼莎,求你的吐尔尼莎,让我的羊回家吧……

胡杨林落叶飒飒,吐尔尼莎放开了手中的羊毛绳,沉寂中我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在托乎索克提雅村,每年都会有丢失羊群的事情发生,深山里有棕熊、雪豹和狼,每到秋末,山里都可以看到狼的踪迹。当寒漠地带的草枯黄时,狼群就会下来捕捉猎物,有时甚至在白天冲入羊群。这是村里人最担惊受怕的季节,离群的羊只最容易遭受狼的危害。

在树神下,我看清了这个伤心的女人,她脸上的忧愁让人同情,但她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山里的人认为哀告树神是最灵验的,她要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

吐尔尼莎的那根羊毛绳有五米长,羊毛绳套在胡杨最粗的枝干上,她在求告树神时,不停地用手轻轻拉拽那根羊毛绳,被拉拽的胡杨枝干磨出了碗大的瘢痕,那个部位常年被羊毛绳磨擦,被认为是最灵验的地方,灰白的颜色像一块玉石。以往,村里人丢失了羊只也都会这样做。

深山里,除了野生动物危害羊群之外,从未发生丢失羊的现象,因此,求助树神寻找羊只几乎是成功的。在外人看来那只是运气,但对吐尔尼莎来说,那是一种神力,而神力是可以被人感动的。我放弃了劝阻的念头,因为,昆仑山里的二十八棵胡杨生存本身就是奇迹,奇迹的背后有自然科学的解释,也有山里人积年累月形成的心理习惯。

黄昏,我跟随吐尔尼莎到了她的家。粘土堆垒的房屋像一座中世纪孤零零的古堡,屋内,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见不到其他多余的物品,但这座房子里充满了温暖。

傍晚时分,有人从山里来,带着吐尔尼莎丢失的五只羊。牧羊人归来时在自己的羊圈里发现多出了五只羊,他顺着克里雅河谷赶到吐尔尼莎家。我看到吐尔尼莎投向我的神情,她在暗示我这一切都是树神的安排。

第二天早晨,吐尔尼莎匆忙离开了家,她一定又到二十八棵胡杨那里去了,她来不及向我道别。当我告别她的家人离开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村时,为吐尔尼莎暗暗地祈祷:生长在遍地山花中的胡杨树神再次显灵,召回迷失在山路上的另外两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