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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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沙尘暴

沙尘暴里的睛空是纯净的,没有一丝白云的穹宇间,澄蓝的天,凝重的沙丘,让人感到沙漠的坚实,这似乎逼真的里面,其实都是沙漠的伪装。在达里雅博依每年都会有二百五十多天的风沙日,如果能够目睹到朗朗的睛空,仅仅是一种幸运!

其实,在我由克里雅河东岸涉水向一个叫窝的地方走进的时候,我的勇士在河岸的处草丛中止步不肯前行。如果当时不是我的粗心,我会从骆驼的反常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当然,那种敏感只有沙海中的骆驼才具备,而我的驼工推盖由于连日劳累已经在驼背上打盹。

在西窝胡杨林里有五户人家,大概距离那片胡杨林还有三公里的路程,沙漠的深处便隐现出异常的兆头。沙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堵墙,那堵墙根本无法预测它的高度和距离,那是一堵从未见过的褐红色的墙,它的根在沙海里,它的顶端嵌入天幕,但它在移动,能听到移动中发出爆裂的巨响,像沉闷的雷声在空间滚动。

这堵罕见的风墙在我赶到胡杨林中的一户人家时来临了。风墙是从我的头顶上压过去的,进入这道墙的感觉就像是溺水一样,呼吸被风沙噎住,沉浊的声音訇哮而来,夹杂着树稍的尖啸声,近前一切都被吞噬了。留给我的只有忍耐,并以最大的耐心去领受大自然的赐予,只要它不是末日。

飔飗的风挟裹着沙尘,呜呜地穿过苇墙肆意地吹,塘火窜出的火苗在跳跃,火苗在坌尘中闪烁,只能见到红色的火苗见不到青烟。火焰里跳闪着人的影像,烟雾缭绕着,看不清眉目,屋里的人犹如一个个坐化烟火中的苦行僧。

卧在沙炕上的人最终就像一具具木乃伊,沙尘厚厚地贴附在脸上,一层层似皲裂的鱼鳞。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沙尘吸附在鼻翼,人的鼻孔像是一只吸尘器抽取空气中的尘灰。相隔一米的人影都在火光中浮动,火星爆裂不开沙尘,人不敢大声讲话,声音都变得浑浊了,堂屋里出奇的宁静,声音让沙尘凝固了。羊都蜷曲在棚圈里,驴在叫,一直不停,最后,也把头伸到堂屋里,外面一定很冷。驴,最初还在叫,而后来只能听到急促地喘息声。

房顶上细沙如雨丝,掉落的尘灰挂在柳条上像悬飞的柳絮,然后脱落下变成一撮沙柱。房外,像有一队军旅在很远的地方乘夜行军,听不到金属声,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刷刷地走。

沙尘像烟一样,关上门也会从缝隙里钻进来,缕缕沙烟一会儿就遍布屋内。沙尘在清洗这间房子,清洗房子的每个角落,沙炕上的人就睡在沙上,根本不抖沙尘,那片多年被沙尘板结的粗毛毡像铅皮一样的重。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见颜色,像是加了件罩衣,每一声干咳都会震落棚顶上的灰团,人都本能地低着头、躬着身在屋中挪动,从头一天的黄昏到第二天的上午,沙尘才慢慢地沉落。这是让人忘掉饥饿的沙尘,而一个六岁的孩子就在沙尘的包裹中熟睡了。

门外的草地,一条僵蛇似的沙垄覆盖在草上,漠风遗落下的沙尘,只有骤风再次来时才能带走,茅草破沙而出最少也要一周的时间。沙尘过后,远近的影物似乎都改变了,如果说海市蜃楼的虚幻的光影,沙尘带来的沙蜃则是真实的,在这里人是蜃虫,蠕动在沙尘间。

沙尘铺天盖地而来,走时如烟袅袅而去。天上飘着灰云黄沙,像一件揉皱了的陈年袍衣,它把这片天变成灰褐色的,尽管这是白昼,却呈现出沙尘带来的暮色,整个的达里雅博依沉陷在蔽日的暮霭里。

混沌的空中泄光飘离,将一团团灰色的尘云染成褐红色。天穹仿佛飘动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宫灯,沙尘渐渐地变淡,悬在空中的太阳也将沉落沙海。此时,我又见到了克里雅河,它变成了泛着金色的波,衬着嫣红的底色向沙海深处流去,那景色让我突然感觉到一个窒息的人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