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16713700000028

第28章 克里雅

高山仰止,山是昆仑山。

自于田县城沿昆仑山北坡经阿羌来到海拔三千二百米的艾曲库隆,断壑如削,山路断绝。

登上秋日的昆仑山,头顶是一片宁静的蓝天,白皑皑的雪山伸手可触,挂在雪山上的冰川像是未曾梳理的银丝,垂落千山万壑,我突然萌生一种念头,克里雅河也许不是融雪汇成的河流,而是昆仑冰丝编结成的一条素练……

克里雅河的发源地是昆仑山脉的乌斯腾格山。在满目银装素裹的群山中,乌斯腾格山显出透明的浅蓝色,像是雪白的王冠上镶嵌的蓝宝石。这座海拔六千米的山没有人攀登过,也没有留下神话和传说,人们只知道,承天接地的乌斯腾格山每年都要脱去一袭薄如蝉翼的素纱,裸露出诱人的纯净,那时,春天来了。

春水流人了吾拉音库勒湖,这座海拔五千四百米的高山湖泊是于田县城的维吾尔族人吾拉音发现的。

一九二九年春汛前,吾拉音率人沿山间河谷穷极河源,中途深谷地带,他不得不丢弃马和驴,靠人力肩扛背驮行进,到达高山湖泊时,只剩下几个随从和一袋苹果。冰山下的湖泊停聚在由南向北倾斜的山间盆地中,十条雪融溪水潺湲入湖,他们在湖的东北角找到了纵坡平缓的出水口,湖水清澈冷冽,可以看到湖中的花岗岩石清晰的纹理,吾拉音朝湖口投下了苹果……半个月后,精疲力竭的吾拉音回到了于田县城,当人们将一盆从山上漂流下的苹果递给他时,吾拉音确信那座高山湖泊就是克里雅河的源头。吾拉音死后葬在了昆仑山,他发现的高山湖泊被人称做吾拉音库勒。

于田县境内的昆仑山中有十一条河流,克里雅河并不是一条孤独的河。其他十条河流或漶漫于北坡砾石荒漠地带,或在山麓形成水塘、沼泽,最终消失在于田绿洲。惟独克里雅河汇聚了喧嚣于昆仑山壑间的无数支流,浩浩荡荡地深切昆仑山北坡,流经山前平原绿洲,最终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形成一条绿色长廊。

艾曲库隆是高山寒漠底线下的山间草甸,层叠的椭圆形地垒长满了草,看似巨大的仙人掌。深切一百五十米的山谷里,秋水缓缓地流淌着,沿河两岸疏散地居住着克里雅河哺育的子民。艾曲库隆是克里雅河上游第一村,村民们坦言:克里雅河给他们带来了好运,让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过着平安宁静的生活。

山里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村民甚至不愿意掏钱购买肥皂、牙膏。由于缺乏必要的生活用品,他们过着极为节俭的日子。也许,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让他们对身外物看得十分淡漠,没有过高的奢求,守着一份安闲。虽然不似文人山栖穴居那样浪漫,却葆有了一份平和的心态。

艾曲库隆村民讲维吾尔语,但这种维吾尔语带着山里浓重的方言,因而,与他们交谈十分困难,我甚至无法连贯地用维吾尔语表述一个完整的语句。于是,村民带我到七十六岁的伊明老人家。

艾曲库隆的房屋大都搭建在离河谷较远的河岸阶地上,避免夏天洪水季节遭受水害,在谷内同一水平线上,由近及远,形成间隔有序的房屋带。伊明老人家的房屋建在高于房屋带的台地上,是否有其他原因不清楚,但是台地较为干爽,房屋可以不受潮湿的侵蚀。房屋的墙体系夯土筑建而成,房顶呈一面坡式,门前搭了一个简陋的天棚。老人懂汉话,见我向他行维吾尔族女子对老人的礼节很高兴,于是,我终有机会在克里雅河上游的第一村落,听一位老人对克里雅的诠释。

克里雅一词源于突厥语,对于这条河而言,它有几种语义,有不定时、不确定的意思。由于气候的变化和环境因素的影响,克里雅河每年的初汛日无法确知,每年的秋末冬初冰封期时早时晚,因此衍生出克里雅河不知来去的解释。至于克里雅寓含漂来漂去的意思,是因为克里雅河流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后时常改道的缘故。

克里雅河中、下游常发生河道偏移,但在昆仑山间不游移,就像艾曲库隆村民那样守着克里雅河不漂泊他乡。

伊明老人是艾曲库隆村最受尊重的人,村民们尊重他就像尊重历史一样,在没有文字记录族谱的村落里,伊明老人记忆中的传说被当做族史为村民们所认可。据说,在久远的年代,西藏的西部地区流行一种习俗,每当产生一个新的国王,无论政绩好坏,届满十年,他将被国人吃掉。有一位国王因不愿接受这种悲惨的结局,他于届满十年期限的前夕,带着忠于他的部下及眷属三百人逃至艾曲库隆村。传说中的东西就像没有系好缆绳的帆船,在历史的长河中飘荡。这个传说在山区的村落里时有耳闻,因而,人们认为在艾曲库隆村民的身上有吐蕃人的血统。

据史书记载,吐蕃在公元七世纪进入于田,传说中的故事当在其后。根据以往的考古发现,克里雅河各流域地段均有新石器遗址,史前人类活动从距今一万年至三千年前,这些土著种族与今天山居的村民有何关系,仍是个谜。从相关的历史文献分析,进入历史时期,自商周始,一部分原居在今天青海一带的羌人不断西迁至昆仑山北坡,羌人在昆仑山的崖壁上留下了记录他们生存状况的岩画。历史上不同时代种族的兴衰、迁徙以及衔接、融合纷繁复杂,这远不是一个传说所能涵盖的内容。

我很想了解艾曲库隆村的过去,但却不及深问,因为我所求知的事物让村民们大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们一直对我笑着,尤其是女人,绽笑着被日光照晒发黑的脸庞,并露出洁白的牙齿。

伊明老人为我杀了一只羊,用克里雅河水清煮着。当我再次举起相机,眼前的山地突然变得多彩,蓝天,雪山;草场,羊群;青稞和遍地的山花。

我走出艾曲库隆村,一朵朵白云从村前飘过,我相信,人在云层中生活并不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