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尔羌河畔,最先消失的是那些以渔猎为生的刀郎人村落,河岸边留下来的一处处败落的房舍,曾是渡口上摆渡的船夫居住过的房屋。叶尔羌河大桥修成之后,离桥不远的渡口就很少有人再来了,过去水涯边的码头只剩下了几根残桩和一片莽草,现在的刀郎人只有九支木卡姆,在百年前他们拥有十二支木卡姆,那三支遗失的木卡姆还留有名称,事实上,民间的刀郎木卡姆的数量远不止十二支,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刀郎木卡姆都已经消失了。
我极想知道这流失的三支刀郎木卡姆产生的地方,因为刀郎木卡姆的产生总是和刀郎人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就在这个摆渡历史的渡口上曾经流传过渔猎刀郎人的歌谣。
渡口的下游河床很宽,最宽处约三公里,每年的丰水季节,沿河床一带形成大面积的水泽。叶尔羌河挟卷来的大量泥沙沉积形成河漫滩,河曲生长着大片的原始胡杨林,岸边的渔村聚居着刀郎人。他们只开垦了很少的耕地,种植些小麦和玉米以补充他们生活需求,而他们一年中的生活资源是按着两个季节获取的。进入初冬时分,全村的人集结在一起走入原始胡杨林,他们采用的是围猎的形式,获得的猎物由村中的年长者公平分配。每次围猎归来都要在村落的场地间举行一次集会,集会是在弥漫着肉香味的旷野中伴着歌舞进行的,而这种歌舞的节奏和旋律又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围猎场景的再现。那时候可食用的野生动物很多,最常见的是鹿、鹅喉羚、野兔、环颈雉,几乎随处可得,狩猎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来年的春天。当叶尔羌河水流过村前时,鱼汛期来到了,村民们不用趟水远行,在自家门前的小河沟里,用手中木棒挥打就可以捕获到手臂一样长的鱼。秋末,女人们坐在河边将捞取的鱼剖开晾干,然后将晾干的鱼像柴禾一样码放在灶房。
但是,在百年时间内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供渔村刀郎人生存的资源减少了,以渔猎为生的渔村萧条了,只留下渡口上的木船接送他们到有耕地的地方以农耕为生,这一走,就将渔村的往事留给了摆渡艄公和一只木船,而我想听的就是艄公唱的歌谣。过去吟咏琅琅上口的渔歌词,因为没有音乐伴奏,渐渐为流行的曲调融合,歌词中的情境变得遥远而朦胧,闻声而唱和的人几乎没有了。
刀郎人聚居的村落都与自然环境相关,在历史上由于自然环境的改变,聚落整体迁徙的情景也曾有过,尤其是因洪水和干旱形成的沙漠漫延造成的危害。但是,聚落的迁徙总是盘桓在麦盖提一带,而这些迁徙的过程都在刀郎人的传说和歌谣中表现出来,唯独渡口渔村的刀郎人迁徙的讯息中断,这个疑团在我到达麦盖提县的希依提墩乡才得到了答案。
几经辗转,在玉库尔买里村我找到九十三岁的米拉提明,当我向他问及渡口渔村刀郎人迁徙的原因,他显得十分惊诧,因为在几十年中已经很少有人谈起发生在渡口的往事,关于那次迁徙他也是听父辈们讲述的。
据米拉提明老人说,希依提墩意为“埋葬战死者的土包”,在战死者中大多数人是渡口渔村的刀郎人。清同治三年(1865年),浩罕军官阿古柏在浩罕搜罗一批匪徒,侵入新疆,于同治九年(1870年)占领叶尔羌(今莎车),麦盖提刀郎人奋起抗击入侵之敌,渡口渔村的刀郎人首当其冲,与阿古柏军队殊死搏斗,最终战死在叶尔羌河西岸。除了因负伤移送到河对岸的渔村刀郎人,来不及撤离的妇孺老幼被入侵者尽皆杀戮,米拉提明是渔村刀郎人幸存者的后代。
在这个村里,我看了他们表演的刀郎木卡姆,凭直觉与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刀郎木卡姆不太一样,尤其是刀郎舞形体威武、刚劲、洒脱不羁的表现并不像在狩猎,而是像表现惨烈战争的场面,当舞曲结束时,欢呼雀跃的情景是反侵略战争的刀郎人赢得了胜利。
在我之后的寻访过程中,每当听到刀郎舞曲的节奏和旋律时,看到刀郎人与众不同的舞蹈时,我很难分清表现的是古代刀郎人狩猎的情景,还是刀郎人战斗的情景,我似乎意识到,刀郎艺术具有高度的概括性。
但我还需要追寻几乎断线的刀郎渔歌,因为在米拉提明老人家中发现了胡杨木制成的渔叉,在院墙的角落里,那支渔叉用来支撑羊圈的顶棚,但米拉提明并不知晓那是他父亲在世时搭建的羊圈,这也是唯一可以证明他们的祖上在渡口是以渔猎为生的。
在那场惨烈的反侵略战争后,有一户三兄弟于兵燹后迁回叶尔羌河畔的渔村。时过境迁,围猎的情景已不复再现,只能以半耕半渔维持生计,一只木船既用来捕鱼,又用作摆渡往来的行人。在丰水季节,顺流将木船划向对岸,然后用纤绳将船拖到上游,放流回原河岸,每天一早一晚,摆渡两次,渡口上的行人就在等待中熟悉了渔歌。
有关渡口渔歌的传说,一代代传下来,故事的梗概已经模糊,但渡口再也没有形成刀郎人聚落,失去了群体的刀郎渔歌,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环境,而剩下的一些断断续续的渔歌散佚,竟成绝响。
在麦盖提水网交织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块块镜面似的野水塘,可是,已经适应农耕生涯的刀郎人,已不再以渔猎为生。没有捕鱼的人自然也就无渔歌,只有在入冬至初春时分,一些年轻人在叶尔羌河大桥下寻找水塘,捕捞野鱼,那纯然是休耕期消遣的方式,与渔猎完全两个概念。他们在踏歌而行——我希望那就是渔歌。
渡口的尾声截止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枯水期人们将木船连接,用木桩支撑搭成浮桥,方便往来行人,浮桥在洪汛期则拆除,直到横跨叶尔羌河的麦盖提永久性大桥的建成。
如今,在麦盖提大小湖泊之畔,时常会看到刀郎人依水歌舞的场景,我总是略感遗憾,如果渡口歌谣保留到今天,哪怕是一曲渔歌,听起来也是前人的遗产。也许是心理作祟,未得到的总是最美的,我想,追寻刀郎渔歌也是同一个道理,无论是谁,何尝不是如此呢?
尽管我没有听到传说中渔歌,但我仍然为荒芜的渔村拍下了一组照片,因为我怕有一天再次经过麦盖提时,连这片荒村的记忆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