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16713700000031

第31章 巴拉曼

沿着克里雅河走到昆仑山麓角的兰干乡玉吉米力克阿卡村,乡间的空场地上正在举行欢快的麦西热甫,场地四周围聚着人群,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醇厚深沉的管乐吹奏声,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巴拉曼!这让身边的老人感到惊讶,因为在于田县只有在兰干乡的麦西热甫歌舞中才使用巴拉曼作为伴奏乐器,周边的县城甚至不知巴拉曼是何物,更不用说是一个风尘仆仆游走的外乡人。

我第一次听到巴拉曼声音也是在兰干乡,不过,当时我正从一户人家的院墙边走过。那座院墙很别致,是用玫瑰枝条编结成的篱笆,浓郁的玫瑰香让人禁不住慢下脚步,透过玫瑰墙,我看到庭院中三个沉浸在音乐旋律中的维吾尔族人。出于好奇我留意地观察了他们手中的乐器,后来我才知道那三件乐器中,一件是弹拨乐器无品热瓦甫,又名“牧羊人热瓦甫”;吹奏的管乐器是“巴拉曼”;还有一种乐器称做“对石”。手持对石的艺人每只手中握着两块椭圆形的石头,用手抖击石头,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那种声音与克里雅河中玉石撞击的声音相仿。萦绕耳边不去的是巴拉曼吹奏出的乐音。三件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和三位艺人的演奏,让我在玫瑰墙外站立了很久。

尽管从山上下来很疲累,但我不肯再错过一次故音相逢的机会,一如过去,我在人群外痴等,直到曲尽人散。

这条村间的小路我并不陌生,路径上的沙尘直没脚踝,我跟在他的背后,看着他一双宽厚的脚板带起一路尘灰。我就像一个猎人追踪到他的家门。

篱笆墙上的玫瑰花匆匆谢去,廊檐上的葡萄垂挂下来。季节的变化,让我体味到这户农家洋溢着秋收的气氛。

门是虚掩着的,他好像未卜先知,知道有人尾随而来,但我绝没有想到,得到允许走进庭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说这句话时我看到他脸上泛出神秘的微笑。

我从普鲁村下山时,在路上遇到一个牧羊人,曾向他打听村中吹巴拉曼的艺人,没有想到在无通讯工具的乡壤,消息传达是如此地快,况且,他注意到我是麦西热甫场地上最后一个离去的人。我突然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乡间艺人。

相识是一种缘分,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沿克里雅河行走总会有与人偶然相识的缘分,这种缘分几乎让我成为家喻户晓的人,但我确实没有料到,他不但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知道我从哪里来。

他坦诚地向一位初次见面的朋友介绍他的家人、家境。按照维吾尔族人习惯的称谓,他名字的全称是买提库尔班·托乎提,今年四十八岁,上过几年小学。他的妻子坎贝尔汗,三十八岁生有三个孩子,长子买吐尔逊十七岁,幼子阿不都热合曼三岁,他最喜欢的女儿古丽仙十二岁,很懂事。

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家种有六亩六分地,其中四亩葡萄,二亩六分麦子。另外还有两头牛,两头驴,四只羊,十五只鸡,年收入五千元。生活水平在兰干乡属中上等。在我眼前,这个院落顿时宽敞起来,一切都是那样的透亮,让人毫无拘束。

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却让古丽仙为我捧出一罐玫瑰酱,这是一种特殊的礼客方式,他的含义是:你的面前虽然是眼花缭乱,它让你记起玫瑰花带给你的香甜。——这是兰干乡流传下来的一句古老的歌词。

买提库尔班·托乎提的身边摆放着刚才使用过的巴拉曼,那支巴拉曼多处用胶布粘裹着,没想到吹奏时发出浑厚音响的巴拉曼管,竟然是芦苇制成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并不想让他即刻演奏一曲了事,而是想听到有关巴拉曼来历的典故,倘如我和他同样是一位民间音乐艺人,完全可以在巴拉曼的乐音中交流所要说的话,但我做不到。他将巴拉曼放在了一只圆筒里,那里面盛放着都是不能再使用的巴拉曼。

买提库尔班·托乎提从房间里取出一把芦苇秆,开始制作巴拉曼,他说:一个吹奏巴拉曼的艺人必须学会制作巴拉曼。从这时起,我一面目不转睛地在看他手工操作,一面听他解释制作的要领,这其中很多是关于巴拉曼乐器原理方面的知识。

制作巴拉曼的材料是芦苇,芦苇材质的优劣与采集芦苇季节及生长的环境都有很大的关系。通常干旱荒漠生长的芦苇苇节较短,苇管细小,表皮粗糙,缺乏韧性;而池塘生长的芦苇最大的缺陷是皮质纤薄,含水量较多,很容易萎缩;质地良好的芦苇要到山地间阴面的坡地上寻找。春天里采得的芦苇容易变形,最好的采集时间是秋天,采集的芦苇要及时地立贴在平整的墙壁固定,慢慢风干。芦苇不能长期贮存,贮存两年以上的芦苇便不能再用了。

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取出一只直径一厘米的芦苇秆,他仔细地打量苇秆是否笔直,当他确定芦苇生长的朝向时,在靠近芦苇根的一端,用锋利的小刀削出四十五度的斜角。然后,他将一根与苇管内径相匹的葡萄藤插进吹口的一端,并放在碗里浸泡,这根葡萄藤的用途是防止刮削吹口时苇管破裂。加工吹口时,他显得很有耐心,苇管在他的手中不停地旋转着,小刀飞快地刮削芦苇皮,将吹口刮得像纸一样的薄,刮削出的吹口长度为三厘米。

坎贝尔汗在旁边点燃一堆火,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在火堆中取出一根碳化的细枝,在距吹口十六厘米处向下依次做了点记,随后取出一根零点五厘米的炭火棍,在每个点记上烫出音孔。烫音孔时,炭火棍不能带有明火,灼烧音孔时手不能抖动,用力要轻、稳,六个音孔要在一条直线上。每个音孔的直径零点六厘米,相隔的音孔中心间距二点五厘米,制成的巴拉曼长度为四十五厘米。

巴拉曼制成后将吹口处的葡萄藤抽出,用手捏扁吹口再次浸入水中。

最后的一道工序是截取两段长十厘米,宽零点五厘米的芦苇片,用细线将对叠的芦苇片两端捆扎,从吹口处套进巴拉曼管,芦苇片可以上下滑动,用来控制气流的大小及强弱。

制作一支巴拉曼只需要半个小时即可完成。看到我满脸的疑惑,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开始试吹,从表情上看他并不满意,于是,他又开始制作第二支巴拉曼。我意识到,或许是因为我在一旁使他显得紧张,趁他制作第二支巴拉曼时,我在院落里终于吹响了刚制作好的巴拉曼。吹响巴拉曼并不容易,运气方法不得当是很难吹响巴拉曼的,送气过猛或纤弱直接影响巴拉曼的音色,吹口的震颤让我感到嘴唇发麻,但我找到了巴拉曼的原声,沉郁而悠远。

我从买提库尔班·托乎提那里知道,他曾制作过八个音孔的巴拉曼,但吹奏难度大。一般的巴拉曼可以吹奏四个音调,而不是我之前所想的,巴拉曼仅有一个固定的音调,如果是那样,在与其他管弦乐同时演奏时就得备有不同调值的巴拉曼。既然一支巴拉曼能独奏、伴奏麦西热甫,我这个外行相信买提库尔班·托乎提说的是对的。

巴拉曼的音声让我想起了古代西域乐器筚篥。据《隋书·音乐志》记载:筚篥源于古代龟兹国。前秦建元二十年(384年),吕光攻破龟兹国,于第二年将龟兹乐带人中原。乐器中有大筚篥、小筚篥两种,最初的筚篥“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类胡笳”。筚篥不仅传入西域于阒国、高昌国、也传入天竺国(今印度),由于音声悲切,又称“悲篥”。我曾经想当然以为巴拉曼即是古代的筚篥,但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看到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制作巴拉曼的全过程,往日以巴拉曼为筚篥的看法显然纯属臆想。

令我吃惊的是,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对巴拉曼的渊源竟一无所知。

据买提库尔班·托乎提说,在他五岁时,昆仑山中下来一个借宿的民间流浪艺人,带着一支巴拉曼,在民间四处漫游。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学做巴拉曼,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葡萄架下这个赤足的农夫居然有如此的天赋。

我以往曾多次沿昆仑山北麓西行,在其他地方没有见到过吹奏巴拉曼的民间艺人,也没有听到有关巴拉曼艺人的传说,我原以为买提库尔班·托乎提是巴拉曼世家,万千猜想,不料想面前这位无师自通的民间艺人竟将濒临失传的巴拉曼继承下来,而且是世间仅存的,巴拉曼的历史真的湮没了吗?

此刻,我心存一丝疑问,以芦为首的筚篥与巴拉曼有何关联,与史书上记载的以芦苇叶卷制的芦笳有无嬗变关系,因为巴拉曼具有古老乐器的属性,不该在音乐史上留下空白。据史书记载:唐玄宗善吹芦管,并自制“杨柳枝、新倾杯”两首乐曲,截取芦苇制成芦管,且与筚篥相似,大概巴拉曼与芦管近似吧?如是,巴拉曼也曾登入皇家的殿堂。

但是,这样的牵强附会又有什么意义呢?皇帝不会告诉人们他吹奏芦管很快乐,史臣不曾载记听罢芦管后的欢悦,但吹奏巴拉曼的买提库尔班·托乎提告诉我,他十分快乐。他的欢乐在麦西热甫中,而麦西热甫是维吾尔族人生活的组成部分,既然是麦西热甫的组成部分,我只想巴拉曼的旋律更欢快些,可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巴拉曼沉郁而悠远的音声。

巴拉曼有它的民族性、地方性及音乐个性,最重要的是巴拉曼留给每个人心里的感受,作为一个普通的民间艺人还有比自己的亲人和周围生活的人为之快乐更重要的吗?买提库尔班·托乎提是乐器工匠,是乐师,还是农夫?我宁可忘掉他的身份,记住这位在我身边吹奏巴拉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