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16713700000025

第25章 吾斯曼·艾山

吾斯曼·艾山是一位性格狂放的刀郎艺人,这与麦盖提刀郎艺人敦厚、缄言的习性形成极大的反差,他曾两次借故推脱我前去拜访,但最终还是托人带口讯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第二天早晨,我沿着乡间小路前往他的住处,在奥依布格达依村口,我看到吾斯曼·艾山独自在杨树下徘徊,路旁的荒草已被踩踏得狼藉不堪,在一片霜花的野地间格外显眼。突然间,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个在霜冷中伫候的人,让我感受到他内心的灼热和诚恳。传闻中仅仅是他的表象,而他的可爱之处却要在细心中等待人去发现,看到地面上霜草偃伏,便可以理会到他内心焦切与耐性的矛盾心理,这是一个不容让人轻易接受和理解的刀郎艺人。

吾斯曼·艾山将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条,两扇彩绘的大门像是刚刚擦拭过,就连门外的小路也被清扫过。吾斯曼·艾山是刀郎艺人中的贫困者,抗震房是当地政府帮他修建的,除此以外,所有的家什显得陈旧。这个让人一览无余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把刀郎热瓦甫,一面达甫(手鼓),一头驴,一只羊,一个老婆和一群鸽子,简单地可以用“六一乐师”称呼他。

吾斯曼·艾山的刀郎热瓦甫琴是五十年前花了一百元,从刀郎艺人阿不吉力·肉孜的父亲手中买来的,据说,这把热瓦甫是阿不吉力·肉孜祖上遗留下的最好的一把琴,热瓦甫制作工艺精湛,琴体镶嵌有骨质的饰纹,在麦盖提极为少见。

达甫是吾斯曼·艾山三岁时,他的父亲亲手制作的,他对刀郎乐舞的节奏感也是从这面达甫逐日形成的。

驴是三年前从巴扎上买来的,是家中用于生产和交通的工具;院中的羊是妻子的娘家送来的,因为古尔邦节快到了。

最初,一群鸽子有三十七只,但吾斯曼·艾山不会放养鸽群,只剩下六只。

女主人不在家,吾斯曼·艾山说妻子昨天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是否出于他有意的安排,按常理,刀郎人待客十分热情,会倾其所有招待客人,也许,这会让吾斯曼·艾山感到很尴尬。

吾斯曼·艾山从来不在家中接待客人,这可能是家境不好的缘故,这其中的另一个原因是与他过从甚密只有几位刀郎乐师,除了探讨乐器和演奏技法之外,对其他的话题则无从谈起。他大概也把我当做是一位弹奏热瓦甫的民间艺人,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吾斯曼·艾山有意地拿着那把刀郞热瓦甫在我的眼前摇来晃去,我知道这是一种暗示,它所表达的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财富。当他调动琴弦时,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要以琴曲赢得一个刀郎琴师的自尊,他自顾弹琴,旁若无人,那种信然的神态,仿佛以音乐语言与我交谈。

在刀郞乐器中热瓦甫是最具特色的,因而受到刀郞人的偏好。在麦盖提不乏热瓦甫乐师,因此,刀郞热瓦甫乐师在器乐组合中处于主导位置,但我还从未聆听过热瓦甫独奏。吾斯曼·艾山首先为我演奏了一曲《巴希巴雅宛》,我原以为他会按照刀郞木卡姆的排序演奏《孜尔巴雅宛》,不承想,他骤然变换了调式和旋律,在琴声的伴奏下即兴唱起了麦西热甫歌词。

吾斯曼·艾山娴熟的演奏技法令人瞠目结舌。他的琴声让人感受到寒凉的旷野上汩汩流淌的叶尔羌河水,以及乍起乍息的风声,偶尔还会从下滑音中听出树枝摇曳的响音。他的演奏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现某一个主题,完全是按照他对音乐的理解,演奏刀郞随想曲,但又不是散漫无章的,在一个或两个乐段里演奏出他所要表现的音乐形象,正像刀郞乐粗犷、豪放的基调,让人感受刀郞乐的张扬。在吾斯曼·艾山的琴声中又凸显出夸张、狂放的律动,这些是属于吾斯曼·艾山自己的,是从不为人知的刀郞艺人对生活的写实。

屋子里很冷,但吾斯曼·艾山已然是汗水淋漓。精神上过度的亢奋不仅表现在音乐智慧的疲惫,同时,也会产生体力上的透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位刀郞乐师,让我体味到刀郞艺人不只是音乐的诠释者,也是十分辛勤的劳动者。刀郞乐的感人之处是使音乐生活化,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坎土曼在田地间一个个挖掘出来的,因而,刀郞乐很难模仿。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刀郞热瓦甫独奏,只有一位专程拜访的听众和院落中的六只鸽子。他忘记为客人斟茶,手捧玉米粒犒赏他的鸽子,从他习以为常的举止中,我看出他大概不懂得如何待客,但他对六只鸽子却不敢怠慢,清冷的日子里鸽子是他的伙伴,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吾斯曼·艾山极少参加聚会性的麦西热甫活动,也许是因为曲高和寡或者是生性乖戾,人们只能敬而远之,但如果是志趣相投的人相邀,他必会慨然赴约。在他眼里六只鸽子可能是与他同趣相投的一类,而忍受不了他处事法则的三十一只鸽子已经另栖他枝了,毕竟,吾斯曼·艾山不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他像一株光秃秃的树干无枝可依。

从六只鸽子身上引出了吾斯曼·艾山身世的话题。吾斯曼·艾山出生在一个世代以农为本的家庭,他的父亲艾山是一位刀郎民间艺人。吾斯曼·艾山是家中的独生子,家境较为宽裕,尽管没有进过学堂,却在父亲的熏陶下学会了刀郎热瓦甫,艾山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优秀的热瓦甫乐师。少年时代的吾斯曼·艾山几乎没有做过农活,在他十四岁那年,父亲为他聘请当时最好的刀郎热瓦甫琴师沙吾尔·沙伊姆在家中传授技艺,为了表达谢意,奉送两只羊作为谢金。沙吾尔·沙伊姆在世时曾说,吾斯曼·艾山将是刀郎人中最有出息的热瓦甫乐师。

吾斯曼·艾山的父母在他十八岁时相继去世,对于生计一无所知的吾斯曼·艾山唯有以琴相伴,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

吾斯曼·艾山拿不出像样的食品招待我,他想找邻居帮他宰杀院中的那只羊,被我婉言拒绝了,因为他不会杀羊,也不会做饭,他是那种生活上得过且过,需要在别人帮助下生活的人。于是,我问起了他的妻子和家人,他显得很无奈,那张堆满了憨笑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涩。

吾斯曼·艾山十六岁便以演奏刀郎热瓦甫而名噪遐迩,凭着他的音乐天赋,成为刀郎少女倾慕的对象,生活在麦盖提的刀郎女性以乐舞择偶是普遍现象。十九岁那年,他抱着一把刀郎热瓦甫将一位姑娘娶进家中。正值丰收的季节,乡邻们送来了些日常用品和越冬的粮食,那个冬季,新婚夫妻无忧虑地在琴声中度过。直到第二年的春耕季节,妻子才发现吾斯曼·艾山对农活一窍不通,他只能在妻子劳作时,为她弹唱忧伤的刀郎歌曲,不久,便在忧伤的咏叹中劳燕分飞。吾斯曼·艾山成家立业的梦近于荒诞,但一直在继续,他不愿意告诉人与他离异的前妻名字,却坦率地承认自己生活上的无能,即使如此,他的婚姻史让我吃惊:居然结了十八次婚。

今年六十六岁的吾斯曼·艾山,按时间计算他的婚史平均不到三年便与妻子离婚,大多数的情形是最低的生活无法维持时女方离去,这种悲剧性的婚姻归结于吾斯曼·艾山不能自食其力。他并不是那种懒惰成性的人,但他却安于贫困而不以为然;他也不是那种有远大抱负的人,只是将精神享受沉溺在一把刀郎热瓦甫琴中;他自感歉疚太多,但没有一个与他离异的女人在背后怨恨他。

吾斯曼·艾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另立门户,当问他这些孩子是哪一个妻子生的时,吾斯曼·艾山红着脸说,不要再问了,因为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他的妻子艾尼莎汗,四十五岁,两人结婚已经有四年了,是一位非常勤劳的主妇。吾斯曼·艾山承包了十四亩农田,在农忙季节,儿女们会帮助料理农活,虽然没有完全摆脱贫困,但生活上基本有了保障。他说,艾尼莎汗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再也不会让他陷入离婚的窘困生活了。

吾斯曼·艾山的外形很像一个剽悍的猎人,但他一生没有捕获过一只猎物,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家,却不懂得稼穑之艰,令他魂不守舍的只有一把刀郎热瓦甫,却没有为他带来名利。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放牧过几只羊维持生计,当羊只丢失时,他会漫步在河滩上弹唱歌谣,偶尔也会找回丢失的羊,但最终走丢的羊不知去向,或许是让野兽吃掉了。他也曾种植过棉花,但不懂得施肥方法,棉花植株全被化肥烧灼焦枯。他的音乐之路完全和相适应物质条件相悖,而偏执的性格又不肯自我检讨,他应该庆幸生在一个理解和宽容的环境中,没有一个刀郎人因之而嫌弃他;当他的院落里响起琴声时,不会有人无故惊扰他,只要他的琴声中断,就会有邻居携带食物探望他。

吾斯曼·艾山从来不曾离开过麦盖提,他是一个离开麦盖提不能生存的人,甚至可以说,离开麦盖提他的琴声就会消失。

吾斯曼·艾山生活在琴声中,在他的琴声中寻找爱他的女子,追踪戈壁上狩猎人的音讯,探问叶尔羌河水的涨落;他不懂得音乐中深奥的哲理,但那把刀郎热瓦甫琴终不释手。像他这样沉浸音乐幻境中的人无法挽救,也无人有能力去挽救,只身漂泊在乐海中的人是无法挽救的。

这个具有音乐天赋的人是要用爱情去养活的,对于他这样一个超越生活的刀郎乐师,为了音乐是不顾死活的。幸好,刀郎人已经为吾斯曼·艾山及其他的乐师矗立起一组雕像,他唯一希望的是在他的姓氏之后尾缀上“热瓦甫”三个字。在我告别之前,他郑重地向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叫“吾斯曼·热瓦甫”!

两扇彩门为我打开,回首再望,一把刀郎热瓦甫,一面达甫,一头驴,一只羊,一群鸽子,而那位未曾谋面的吾斯曼·艾山的妻子,成为我此行的遗憾,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她是怎样的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