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吐地·苏皮是在路上邂逅相遇的,他骑着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架驮着一袋粮食,他指着近在眼前的宅院在前面为我引路,他可能患有关节炎,行走蹒跚。
吐地·苏皮进门的第一件事是取下粮袋喂他的二十只鸡和三十只鸽子,看得出他喂养家禽很精心,鸽子的羽毛泛着光泽,在庭院中飞来飞去。吐地·苏皮的鸽子都有名号,他最喜爱的那只鸽子借用了他儿子的名字,那羽鸽子能够在空中翻筋头,时常落在他的肩头发出有节奏的“咕咕”声。吐地·苏皮神情诡秘地说:这只鸽子懂音乐!
吐地·苏皮是奥依布格达依村很有名气的人,他是村中唯一精通全部乐器的刀郎艺人,而且,他有一副好嗓音,从十五岁开始学唱刀郎木卡姆,一直唱到现在的六十一岁。此外,有关奥依布格达依村的来历只有吐地·苏皮能说得清,他是奥依布格达依村历史的口头记录者。
屋内炉火正旺,吐地·苏皮泡好了一壶茶,两人相对而坐。他大概感到进门后怠慢了我,拉起刀郎艾捷克为我即兴唱了一首歌:
“远方的朋友来到这里,
我心里十分感激;
艾捷克为你祈福,
可没有好食品招待你。”
以歌待客是刀郎艺人的习俗,胜过美味佳肴。
吐地·苏皮是那种感情上待人真诚的人,歌声之后,紧接着向我讲述有关奥依布格达依村的历史,他是以一曲艾捷克序曲开始的:
吐地·苏皮的爷爷在世时亲口告诉他,他们的祖辈原先住在麦盖提的最南端,种植的麦田和棉花地紧靠叶尔羌河东岸,由于连年洪水泛滥,灾后田地欠收,只能重操旧业,沿河一带捕鱼、围猎以补充食物不足。
当年,吐地·苏皮的祖辈带着家眷来到今天的奥依布格达依,那时,奥依布格达依的四周都是胡杨林,聚生着多种野生动物,于是一家人在这里开始过起狩猎生活。在一个夜晚,狼群袭击了他们的住地,咬死了五只驴,只剩下了一头毛驴和大半口袋小麦。
临行前,吐地·苏皮的祖辈将口袋里的小麦撒在胡杨林里的一片洼地间,第二年,他们又回到这个地方,看到胡杨林里的洼地间生长着一片成熟的麦子,于是决定把家安置在这里,之后,陆续迁来了不少人家,人们正式将这个地方命名为奥依布格达依,意思是“洼地里的麦田”。吐地·苏皮讲了许多关于他的祖辈狩猎及务农立业的故事,他似乎很留恋那些往事。他说,今天的住房和生活都比过去要好,但周围的环境不如以前了。
奥依布格达依村地处叶尔羌河冲积平原,地势低洼,土质属灌淤土壤,适宜种植小麦、谷物。随着迁居人口增加,不断增建房舍,原生胡杨林已日渐稀少,现在,奥依布格达依村已经形成有二百三十户人家的大村落。
吐地·苏皮的担心并不多余,这说明刀郎人已经有了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
十九年前,吐地·苏皮的妻子因病去世,他将两个女儿和小儿子抚养成人,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也已成家另立门户。吐地·苏皮承包耕地二十四亩,分给儿子二十亩,剩余的四亩耕地,吐地·苏皮种上了麦子和玉米,每年产粮两千公斤,生活条件在奥依布格达依村属中等。吐地·苏皮享受政府给予的刀郎艺人专项生活补贴。
吐地·苏皮曾多次随团在国内外演出,2009年获得喀什地区民间艺术大师称号,以及政府与新疆艺术学院颁发的荣誉证书。
如今,吐地·苏皮独居旧宅,常常思念他已故的妻子,他说自己最喜欢刀郎木卡姆中的爱情歌曲,因为当初他的歌声赢得了妻子的心。结婚以后,他们之间从未吵过架,和睦相处,直到妻子去世。
吐地·苏皮说自己的妻子善良、贤惠,人长得很美丽,留着长长的辫子,能歌善舞。失去妻子之后生活过得很糟糕,儿女不在身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家不像家,说至此他流下了眼泪……
吐地·苏皮会唱许多刀郎爱情民谣,都是我在刀郎麦西热甫中从未听到过的,他以艾捷克伴奏为我演唱了由他自己创作的歌曲:
失去你如同叶尔羌河断了河脉,
只在一夜间我的须发变得皤白。
令我吃惊的是,吐地·苏皮演唱的是典型的两行体格则勒诗,一位只上过三年学的刀郎艺人是如何掌握格律化诗的?他接着唱道:
我的心像铺满砂砾的戈壁一样死气沉沉,
这世上能有谁听得出艾捷克抽泣的声音。
忧伤的琴曲未终,我已经不忍卒听……
在刀郎民间,称赞一位女子美丽,并不在于她的面容如何,刀郎人心中的美女是留有长辫子的女子。吐地·苏皮在两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希望她们长大时,能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梳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但两个女儿生来头发稀少,这让吐地·苏皮感到很失望。当吐地·苏皮见到我时,显得十分高兴,我知道,他喜欢的是我身后长长的辫子。
告别时,吐地·苏皮为我唱了一首歌:
太阳还没有落山,
你走得比它还快;
明天是个好天气,
姑娘是否会再来?
吐地·苏皮跟在我的身后,送到奥依布格达依村头路口,他用手轻轻地托起我的辫子,对我说,他的妻子很漂亮,辫子长得比我长。
那一刻间,我突然明白,刀郎木卡姆爱情歌曲是怎样为刀郎人刻骨铭心地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