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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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库尔班·吐尔地·艾捷克

九十岁的木沙·尼牙孜,嘱托我一定要去探望他的老朋友库尔班·吐尔地,并代他转达问候,木沙·尼牙孜患有腿疾,已经不能亲自前往吐曼塔勒乡的皮力特库木希勒克村。在麦盖提刀郎艺人中,八十五岁以上的乐师不会超过十位,每个刀郎老艺人都与刀郎乐命运相攸关,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逝去,都将使刀郎乐个性化的色彩变得暗淡,这些老人都如同琴弦上的音符,每一个刀郎老艺人的离去都意味着一个特殊的音符在麦盖提消失。生者彼此间的问候让这些刀郎老艺人得到慰藉,生命本无永恒可言,但在麦盖提民间,刀郎艺人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传递的情感是永恒的。

距离麦盖提县城35公里的吐曼塔勒乡,位于叶尔羌河冲积平原地带,其地貌特征由叶尔羌河挟带大量泥沙淤积而成。由于地势坡降度平缓,沿河一带潴流汇聚成天然湖泊或沼泽。吐曼塔勒乡西南的哈斯木吾斯其库勒湖,面积约九平方公里,水域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芦苇、蒲草等植物,湖水中生有野生鱼类,早期的刀郎人曾于此以捕鱼、放牧为生。受河水改道及泥沙沉降不均衡因素的影响,在地势低洼处发育成形态不规则的湖泊,吐曼塔勒乡东部的莫乃克库勒湖中凸露沉积土台,环山抱水,景致奇特,但却不知何时何人为它留下了一个“疙瘩湖”的诨号。

通往吐曼塔勒乡有一条乡间便道,沿途所经之处大多是生长着芦苇的戈壁,路途中遇到一个牧羊人,向他打听库尔班·吐尔地家住何处,牧羊人脱口回答:库尔班·艾捷克住在皮力特库木希勒克村。

在麦盖提,一个被公认的最好的乐师,人们总是在他的姓氏后附上乐器的名称,用于表示对这位乐师的尊崇,久而久之,这个乐器的名称就成为了乐师的代号。牧羊人指着西北方向说:从这里一直沿路北上,途中要过六座小桥,到了第七座桥不要再往前走,库尔班·艾捷克就在桥边的胡杨林里。

牧羊人不知道用里程表示距离,我只能从他的语气和拖腔的长短分辨路程的远近,况且,“七”被维吾尔族人认为是个吉祥数字,不知他所说的第七座桥是否与之偶合,但不管怎么说,沿路北上的方向是正确的。路过第三座桥后,在路边见到一户农家,确信并没有走错路,当户主人得知我寻访库尔班·艾捷克时,激动地说:“艾捷克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乐师!”世界有多大,他或许不清楚,他的标准是除了艾捷克,没有听到过更好的音乐。

在途中,每经过一座桥,我都会习惯性地观察每一条河渠。六条河渠都不是自然形成的,在两条多次被修葺的河堤上仍然可以看到古河堤的旧迹,堤堰旁零星生长的粗大胡杨至少有三百年树龄,这些河渠是古代农耕时期挖掘的,每一道河渠表明不同阶段农耕业的发展。

面北站在桥前,这是一座木结构的桥,叶尔羌河近在眼前,河漫滩生长着茂密的胡杨林。我的左侧是一条布满金黄色落叶的小路,头顶是胡杨枝干拢起的穹顶,脚下踩着绵软的落叶,那种感觉让我想起刀郎人在林中狩猎的情景。

林深处,门户虚掩,院落没有围墙,胡杨树屏立四围。门庭内筑有一道土墙,用来抵御寒风,庭院空地宽敞。据库尔班·吐尔地说,在最早的时候,这片林中场地曾是狩猎的刀郎人聚合休憩的地方,同时,每次狩猎归来都要在这里举行刀郎麦西热甫。进入农耕时代后,刀郎人逐渐放弃了以狩猎为生的生活手段,这里便成为他们怀念狩猎时光、举行刀郎麦西热甫的场地。库尔班·吐尔地的先祖将这块值得回忆的地方留给了子孙们,而这块狩猎时期留下的场地成为麦盖提仅有的刀郎文化遗址。

院中搭有葡萄架,每年葡萄成熟的季节,村里人都会来到这里举行丰收刀郎麦西热甫,这让我感到很纳闷,在胡杨林的掩映下,性喜光照、通风的葡萄植株是怎样生长的?这的确是一个奇迹。葡萄架下停放着两只大车轮,库尔班·吐尔地一直舍不得丢弃,他要等到村里举行萨哈尔迪(高空转轮)刀郎麦西热甫时使用。

库尔班·吐尔地兄妹三人,他的兄长也是一位民间刀郎艺人,兄妹相继去世。库尔班·吐尔地生有一子,成家后迁往新居。在刀郎人中有一种传说,胡杨的侧生根茎可以生长出胡杨幼株,但长不成大树,只有成熟的胡杨种子发育出的幼苗,才能长成一株像样的胡杨。也许这个习俗就是从胡杨身上得到的启发。五年前,库尔班·吐尔地的妻子因病去世,现在他的生活由孙子照顾。

库尔班·吐尔地最早的居室是用胡杨搭建的木屋,三年前,县政府拨专项资金为他在林间修建了抗震安居房,皮力特库木希勒克村的村民们自愿捐出了建房时使用的梁木,出义务工帮他搭建房屋,他的几亩田地也由村民们帮助代耕,说到这些他十分感动,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库尔班·吐尔地使用的艾捷克琴是他父亲传下来的遗物,琴身上没有饰纹,在琴体的顶端嵌上了金属制作的国徽图案,这把琴成为库尔班·吐尔地身份的标志。

在麦盖提刀郎艺人中,库尔班·吐尔地算是有“学历”的,但也仅念过四年书。出于天性,他将艾捷克琴带到学校,琴声搅得学校不得安宁,琴声影响了读书声,他被学堂斥退,然而,就是这一短暂的学习经历,让他改变了刀郎人口传心授的传艺方式,他可以将自己所悟的心得用文字方式表达出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麦盖提县挖掘、整理刀郎木卡姆时,政府特地邀请他到县城参加整理刀郎木卡姆记谱工作,凭着他的记忆和艾捷克演奏,协助恢复了几近失散的刀郎木卡姆曲词。

为了妥置刀郎老艺人安度晚年,县里在麦盖提镇为库尔班·吐尔地安排了住房,但未过多久,他便请求回到皮力特库木希勒克村,此后,县里多次派人接他至麦盖提镇,他又借故返回村里,到后来,竟留下便条不辞而别。

叶尔羌河畔的胡杨林是库尔班·吐尔地的出生地,皮力特库木希勒克村是他的心结,因为遥远的传说和孩童时的记忆,让他离不开胡杨林间悬系的音乐摇篮。一片林中的场院,是祖辈的刀郎木卡姆发祥地,特殊的生活环境产生出的乐舞总是与他乡有区别的,这种区别源自于对胡杨的感情。

暮昏,浅云在胡杨林上倾斜,霜叶凋零时的自然景色别有情调,这般与现实生活并不十分协调的景物,只因人生的取舍不同,生出些欢乐与烦恼,但很少有人知道刀郎人在这里以音乐享用他们的欢乐。

库尔班·吐尔地清癯的脸,花白的须和那双濡泪的眼,让我联想到千年不死的胡杨。奉上两方茯茶,寓意“茶寿”,表达我心中的祈愿。

来去时叶尔羌河畔的胡杨林中鸣响的都是刀郎木卡姆序曲,艾捷克琴沉郁、悠远的旋律每天都从这里开始,对于一位刀郎老艺人,这里是库尔班·吐尔地生命的开始,也是他音乐的开始,对于所有刀郎人来说,音乐只有开始而没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