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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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高山塔吉克

天空上的鹰在飞,鹰飞翔的地方有塔吉克人家,没有塔吉克人的地方,鹰也孤独。即使在高寒的山区,只要有塔吉克人在,鹰就盘桓不去,雪山、鹰和高原上的塔吉克人似乎是大自然创造出的立体画面。

鹰依恋塔什库尔干,是因为这里具备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山地间的植被未曾遭到人为破环,鹰可以捕获到它所需要的猎物。有时,饥饿难挨时的鹰也会攫取塔吉克人的羔羊,鹰的这种极端行为并不会遭到他们的伤害。和谐的环境总需要塔吉克人作出牺牲和让步,自古至今,塔吉克人不曾伤害过鹰。

塔吉克人没有驯化鹰的习俗,鹰在他们的心目中是正义和善良的化身,而不是捕猎的工具。关于鹰的传说都是很动人的。传说中,在一次反抗外来侵略者的鏖战中,塔吉克人寡不敌众,陷入绝境,一只鹰自愿献出翅骨制成鹰笛,远处的塔吉克人和鹰听到鹰笛声急速赶到,击溃了入侵者。类似人、鹰合力战胜邪恶的传说故事,在塔吉克族中普遍流传。

其实,人们听到的只是塔吉克人关于鹰的神话和传说,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山里能够像鹰那样忍耐高寒和贫瘠的物种并不多,鹰可能也向往不被打搅的环境,生活在塔吉克人中很安全,他们之间的亲昵是因为互不伤害,且彼此都很寂寞。

当塔吉克人转场时,山上的石头房便成了鹰巢,鹰在这里可以度过漫长的寒冬。山上有石块堆垒起的鹰冢,这些鹰冢天上飞翔的鹰看得见,鹰死在山上,那里是鹰最后时日的归宿,鹰选择了山,选择了塔吉克人。

塔吉克人从鹰的身上看到舞的灵动,在他们的生活空间里,有一半在河谷的草场上,另一半在鹰那里,所以他们的乐舞中充满鹰的神韵,而鹰笛则成为塔吉克族民间最主要的乐器。每逢节日,人们随着鹰笛的旋律,模仿鹰的姿态翩翩起舞。一般原始的音乐和舞蹈,大多和宗教祭祀有关联,塔吉克人的鹰笛和鹰舞迥然不同,表现出的是人和猛禽和谐相处的关系。

塔吉克人与鹰的对话并不困难,他们以鹰笛交流,鹰笛发出来的声音如同鹰振翮飞翔时发出的声音,也只有塔吉克人能用鹰笛吹出悦音,那是表达思念的声音。鹰谙熟鹰笛的表达方式,有一种本能上的依赖,鹰也是好奇的。

虽然住在人烟稀少的高原,但塔吉克人却拥有许多的节日,这些传统的节日,也许源自于古老的神话和传说,也可能是源于塔吉克人精神上的需要。高山峻岭将他们阻隔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因之,他们季节性的聚会就形成了节日,而这些节日都作为传统习俗融入他们的生活。

一个重要的节日是每年一次的巴罗提节,即俗称“灯节”。历史上塔吉克族曾信奉琐罗亚斯德教,这一教派将火视为光明的象征,后被称为“拜火教”。灯节的仪式,由崇拜太阳,向往光明、温暖转化而来,历来被视为祭祀先祖的吉祥节日,至今仍可看到传统的宗教遗习。

这个节日的内涵也包括生者的祈愿。灯节是在起源古老的晚餐形式中进行的,人们聚合在石屋内,由家长按辈分和年龄大小依次呼唤每个人的名字,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便点亮一盏灯,当所有的灯火都点亮时,每个人在灯前伸出并拢拇指的双手,表示从此和衷共济、生死相依。然后,他们将一支火把插在房顶用以驱散邪魔,让所有的人在黑夜里不会丢失。

这里似乎没有四季之分,并非塔吉克人对季节变换不敏感,因为即使在夏季,冰峰上依然是寒冬,而在冬天,山谷深处仍会有牲畜过冬的草场。他们顺应时序变化的生活特征,是将冬天和夏天并接在一起过,有时,要在一天内穿过两个季节,这对于我来说完全不适应,很难忍受瞬息间寒暑交替的变化。

据《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唐太宗贞观九年(635年),羯盘陀国曾遣使至长安,玄奘从印度归国到达此处约在644年,时间相距不久。

唐代玄奘也是一个好奇的僧人,在他的《大唐西域记》中记录了一段故事:据说古代波斯国王遣使迎娶东方公主,归途至塔什库尔干时,遭遇兵乱,路途断绝,将公主置于孤峰避难,历时三个月。兵乱停息,却发现公主有娠,公主的侍从对使臣解释,每日正午,有一个男子从日轮中乘马来此与公主幽会,由于惮怕波斯国王问罪,于是在石峰筑宫起馆,滞留不归。后公主产下一男,称“汉日天种”,自立为羯盘陀国。

这段传说已久,显然不是玄奘的杜撰,但我怀疑这段传说得以流传是经过了玄奘的编纂。认真说,跋涉荒山来到一个冰雪世界,即使是一个僧人孰能无情?细看《大唐西域记》,就知道玄奘对所经之处的民俗民情及民间传闻多有载录。其中,有些耳闻得来的传说并不是严谨的资料,但却无不折射出人性化的思维。因而,我是把《大唐西域记》当成游记来看的,将玄奘作为一位对佛教具有极深造诣的翻译家看待的。显然,玄奘是一个博学之士,见闻甚广,在他龙蛇游走的笔端下,我更愿把他看做唐代文坛上的巨擘。

这个传说流传下来,传闻塔什库尔干县境南部的克孜库尔干古堡遗址,即为东方公主居住的地方,今人称之为“公主堡”。史书称羯盘陀国有戍堡十二座,公主堡即为其一。以公主堡所处的位置和构建规模,似不应是宫城,那只不过是附会传说而已。

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是一支古老的部族,距今三千多年前,他们从里海以东的中亚草原迁徙到塔什库尔干一带。据以往的种族人类学调查和研究结果,一般认为,最早来到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人属欧罗巴人种的雅利安人,在体质形态上不同于蒙古人种类型,通常根据肤色称之为白色人种。由于生活在偏僻的山区,塔吉克族至今保持东伊朗语言及东伊朗人的传统特征。

虽然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保留下了古老的语言和文字,但由于和外界往来甚少,文字只有在极少的场合下使用。遗憾的是,20世纪30年代塔吉克文字在民间已不再使用,外界常因为缺乏书面交流,忽略了塔吉克族的文化内涵,其实,塔吉克人的传统文化都记录在他们的民俗风情之中。

塔吉克族深厚的文化内涵,在日常的礼节中也得以表现:塔吉克人相见时,晚辈吻长辈手心表示尊敬,长辈吻晚辈额头,表达亲切之意。平辈间的男子相互握手,并俯身互吻手背,若对方是久别重逢的亲戚或近邻,彼此间还要相互拥抱。女性平辈间互吻面颊,近亲之间吻唇;长辈吻幼辈的眼睛或额头,幼辈吻长辈的手心。年龄相仿的男女相见,女子吻男子的手,男子则将手轻触女子的头顶还礼,如果男子是近亲或长辈,女子则吻其手心。子女亲吻父母的双手,父母亲吻子女的面部,女儿出嫁后,父亲便不能吻女儿的面部,更不能吻儿媳的面部。亲吻礼只适于本民族内,对其他民族的客人大多以握手礼示以友好,但绝不慢待客人,倾其所有招待,从不索取报酬。

我曾见到一个年轻的牧羊人路遇正在捡牛粪的老人,十分恭敬地亲吻那只沾着牛粪的手,可见塔吉克人已将传统文明镌刻在心上,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可轻蔑礼节。承续文明有多种方式,塔吉克人活化的文明,比书面记录的文明更真挚。

畜牧为业的塔吉克人没有更多的资财,过惯了清淡生活而不贪婪。在塔什库尔干,无论过客遗失何种物品最终都能失而复得,因为塔吉克人路不拾遗,或许,高原上的牧羊人根本没有留意荒野中的物品,那双纯净的蓝眼睛正在望着天上的鹰。

山地间的阿拉尔草滩零星散居着几户人家,夯土垒筑的房屋显得很陈旧。萨尕里老人正忙着搭建草垛,他的重孙女古兰丹姆则在一旁码放捡来的牛粪。这户四世同堂的人家有十一口人,四头牦牛,五十只羊和一匹马。

85岁的萨尕里老人现在很少到高山牧场去,他在平缓的山地间开垦了一片田地,种植豌豆、青稞。尽管只有几亩薄田,但他总要在每年的祖吾尔节(引水节)后,带着子嗣到田边举行一年一度的播种节。在这个象征性的节日,前来拜节的邻里请萨尕里老人向地里播撒种子,并在田边点起焰火祈求丰收,而后,人们赶着牲畜到高山牧场,直到秋后收割时归来。

放牧的人还没有从山上下来,让萨朶里感到几分冷清。在我离开阿拉尔草滩时,听到了身后的鹰笛声,直到我走得很远,不知是凄凉的风还是空谷回音的缘故,听得人心怆楚。

对塔吉克人来说,同大自然和谐共处并不难,破坏这种和谐并让塔吉克人接受不熟悉的环境,却十分地难;就像慕士塔格峰晶莹的冰壁一样,在阳光下辉映着蓝色的冰泽,一旦幻想着把它采来制成冰镜,便会訇然碎裂。

这些年来,各级政府为了改善高山塔吉克人的居住、生活条件,帮助他们迁徙山下,但不久,他们相继又回到了山上。

鹰与塔吉克人,既然钟情于高山,就让他们待在山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