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库尔干最古老的城堡原来是一堆裸露的石头。
城垣峙立,堞墙尤在,城阙磅礴之气绵绵若存,但在我的眼里,一块块的岩石在晃动,在分解;因为筑城用的每方石头,都是从山中采集的,在那条运输石头的山道上,每一块石头都在古人的肩上摇晃,最后堆垒在山顶,凝固成一座城。
两千年间,这座城不知几度废兴,散落的石头填塞了山城。我看到正是这堆石头,这堆被无数人的双手搬来运去的石块,就像我对埃及金字塔建筑的理解,并不看重它的外形;我看重的是那一方方巨大的岩石,以及数以千计的石匠生命枯竭在金字塔下,那也是一堆石头,是带着古埃及记忆的一堆石头,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也是有记忆的。
以往的考古发现,塔什库尔干境内留存着旧石器晚期的打制石器,那些生活在一万年前的先民,是最早将石头作为生存工具的一群人。他们的后代至少在公元前后,形成了以种族为标志的游牧行国,并以蒲犁国的名号记录在汉代官方的史册中,时间相隔不久,易名为德若。据《后汉书》记载:当时的德若国有百余户,六百七十人,可以充任兵员者三百五十人;也就是说,每户为六口之家,平均每户有两人为兵士。这个行国在其境内构筑若干个城堡,以石头城为中心,并有完备的组织结构,它的行政、军事机构就设在这座石头城内。
石头城是历史上的西域遗留至今最大的、以石头垒砌的城郭,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一直沿用到清代的跨时代建筑。石头城的外垣呈不规则的圆形,城中筑有内墙垣,垒石结构虽经历代有所增加,但总体结构保留了筑造之初的原貌。
这座圆形的城堡具有流行于当时中亚地区的建筑形制。公元前329年,亚历山大远征的足迹到达帕米尔的粟特、大夏及北印度一带,希腊移民亦迁徙至中亚、北印度地区居住,古希腊建筑艺术随之融合于中亚建筑形式。张骞出使西域提到的蓝市城,即为圆形建筑,位于今阿富汗北部马扎里沙里夫城西,石头城的建筑形制显然受到希腊建筑艺术的影响,表明中西方建筑艺术很早就有了沟通。
石头城下,穿梭往来的古代丝绸商人从山路上走过,城南的吉日尕勒石屋曾是佛教东传的僧侣们进入西域的第一所驿站。大约在公元3世纪初,这里被称作羯盘陀国,据考证,“羯盘陀”一词的含义为“山路”。沿山路西去是通往西亚的瓦罕故道,正是这条历史上的山路,让石头城成为连接中西交通的枢纽。
当佛教作为一种精神时尚流播于中原之际,前往印度求经的僧人络绎不绝,至南北朝时期,游僧云集羯盘陀国;唐代的僧人玄奘从印度取经归国,途经此地时,尚有佛寺十余处,习学小乘教的僧众五百人。
唐代开元时期,设置葱岭守捉,驻军石头城,羯盘陀国从此消亡。在此后漫长的历史中,塔什库尔干历经吐蕃、喀喇汗王朝、西辽、元朝及察合台后王等政权的统治,公元1759年后,清王朝在塔什库尔干设立色勒库尔回庄。
公元1836年11月,中亚浩罕汗国率军入侵色勒库尔回庄,在那场抵御入侵者的激战中,色勒库尔回庄的首领库尔察克以身殉国,据说,石头城就是他的殉难地。
石头城历经两千余年的时光,只剩下空旷的城郭和石头的本色,连一株青草都未能留下。
拍摄石头城的全貌,应当采取俯瞰的视角,但爬上山时发现,那个全景的轮廓,竟将一座屹立的石头城变成了乱石散堆的墓冢。
平视可以拉近与石头城的距离,但那一堵屏蔽式的石墙遮挡了石头城所有的内涵。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头城,我不知怎样去拍照。这样的一座城堡应该是仰拍的,因为它后面衬托着雪白的慕士塔格峰和飘着彤云的蓝天。但让我酸楚的是,山峰有晶莹的白雪围护,蓝天有流畅的虹云行歌,而石头城竟是毫无遮掩的赤裸,如果赤裸也是一种美,白雪和流云都该离去,我无法选择这样一张不和谐的画面。
于是,我试图借晨曦的曙光赋予镜头中的石头城以朝气,以夕阳回照摄取石头城血红色的苍茫,但我知道,这只是一张张画面的拼贴,而不是石头城完整的全部。
石头城的墙垣疮痍满目,每块石头上都带有历史的厚重,人的理解无法穿透石头表层上的褶皱,看似剥落的残面实则是裸净的本色。镜头后面的人并不知道,肉眼直观到的东西,在一层镜片的隔膜下,不仅丢掉了质感,也虚化了只有内心才能感触到的真实,那种距离产生的茫然,如同一团迷雾,遮住石头城的裸露之躯。
阐释石头城需要人心的裸露,像石头城一样既有粗犷的豪气,又有悠长的沉吟;既有坚而不倒的肢体,也有布满周身的累累创痕;既有涅而不缁的原色,也有兵燹余烬后的炱痕。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只要石头城在,这片疆土就不会失去象征。我既不希望因石头城而生出更多的悲壮,也不去想象它在蓝天雪峰下变得妩媚,它的存在,让人心中感受到这片土地的安详,这,才是我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