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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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意和吉他(1)

里昂·贝德里尼先生极其在意自己的容貌,极力要使他的举止和他的最时尚的装束相配。他装出一些带点强盗气的西班牙派头,大有一种伦勃朗的居家风格的味道。他的身材十分矮小,又慢慢地在发胖。他那张有着典型乐天派的脸;两个确确实实十分富于表情的黑眼珠,一望便知他是个心地仁慈,性情活泼、愉快的人,还有着极其坚忍不拔的精神。如果他只是穿着那时比较平常的普通服装,你就会认为他应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介于理发师、旅店老板以及彬彬有礼的药剂师之间的混合角色。然而,他却有那种荒唐的勇气让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平庸的,穿着丝绒上衣,戴着一顶边檐下垂的礼帽,以及那条裤子,准确地说那是一条舞蹈者穿的紧身裤;肚子上围了一块白手绢,打了个骑士式的领结,眉毛之上,是一头蓬松的、希腊神般的鬈发;不管什么天气,脚上总是穿着那双极狭窄的莫里哀式的尖头皮鞋——他这副打扮让你看一眼,就知道你是站在一位“大人物”面前。当他穿着大衣时,他是不喜欢把手插进大衣袖子里的;只用一粒纽扣把它牢牢搭在肩膀周围,甩在身后,仿佛是件斗篷的样子,还带着一副阿尔玛维瓦式的步态和神气。据我所知,贝德里尼先生应该也有四十岁了的年纪了。不过,还却有一颗少年人的心,他就像小孩一样喜欢炫耀那身漂亮衣服,永远过着演戏一样的生活。如果说他确实不是什么阿尔玛维瓦,那倒并非因为他摹仿得不像,而是因为他的确不是真正的阿尔玛维瓦,有时他却好像他就是这个人物一般的兴高采烈。

我曾经看见他一个人单独在那里,设想着他和造物主在一起,装出一副十分欢乐和英勇的神态,他以极度的热情和信仰表演着自己那个角色,以致使这种幻象变得很有感染力,我暗暗也觉得这位“大人物”的扮演是如此形象逼真。

唉!人生可不是完全按照舞台上的原则来办事的;人也不能光靠阿尔玛维瓦那一套活着;而这位“大人物”呢,在几处戏院里碰壁之后,无奈之下,只好每天晚上从自己那高高的地位上走下来,唱上十七八支滑稽歌曲,弹一曲吉他,引得一群乡村听众兴高采烈,最后他还要再来主持一下摸彩的神秘把戏。

在这种有损尊严的工作中,贝德里尼太太真是夫唱妇随,形影不离。她的人品也许更高,而且她也珍爱自己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品格。但是她那好心肠也不可能超过他的丈夫了,只能像她的丈夫那样子;而且她带着一点足以惹人怜爱的感伤气质,不过没有她丈夫那种精神饱满、壮志凌云、童心未泯的神态好看。

他呢,没错,像一只春风里高高地翱翔在尘世的种种烦恼之上的风筝。当他在天空飘荡时,虽说也会时不时的要大发雷霆,可是却完全不知凄凉和忧愁是什么滋味。难得心头懊丧,便摹仿着麦林格或弗瑞德瑞克,重重在桌上打一拳,或是做出一种高贵的态度,胸中的抑郁便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他能把他那个角色扮演得很恰当,就算天塌下来了,贝德里尼也会感到心满意足了!尽管她的妻子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行为,但是他的精神却感染着她的妻子。原来他们这对夫妻彼此十分亲爱,虽然你也许会想到这是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不过他们却始终手挽手前进。

且说有一天,贝德里尼和太太带着两只箱子,和一只装在圆滚滚的匣子里的吉他,在卡斯特尔·勒·加契小市镇的车站下了车,然后他们连人带行李被送客的大马车拉到黑头旅馆。这座旅馆是建在一条狭窄的马路上的。这是座阴森森的、寺院式的建筑;一旦把门关上,能抵挡得住千万大军的围攻。室内有一股甚是特别的气味,又像稻草,又像巧克力,又像陈旧的女人衣服。贝德里尼在门槛上停住了,一种痛苦的预感涌上心头。好像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回,他投宿在一家和这儿有着完全相同气味的旅馆里,而且受到特别的款待。

旅馆老板像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戴着个软边的大帽子,当他站起身子,从钥匙架下面的办公桌旁向前走过来时,把摘下来的帽子捧在手里。

“先生,我向你致敬。可以请问你们对艺人房价要多少钱的吗?”贝德里尼问着,一边行了个又大方又殷勤的礼。

“对艺人?”店主说。他沉下脸,欢迎的笑容立刻从他的脸上跑光了。“哦,艺人!”他恶毒地加上一句,“四个法郎一天。”于是他转过去,看也不看这些微不足道的主顾。

如果是一个做生意的旅客,房价也可以打折扣——而且很受欢迎,他样样款待都能是最上等的;可是换上一个艺人,即使他具有阿尔玛维瓦那种仪表,即使他穿得像全盛时期的所罗门一样,依然要被当作一条狗来看待,待遇和一个单身旅行的、畏首畏尾的女人差不多。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于他这一行会所受到的歧视和冷遇,可是店主的态度仍旧使贝德里尼觉得心里难过。

“爱尔维拉,”他对他妻子说,“记住我的话:到卡斯特尔·勒·加契这地方来,真是做了件最愚蠢的事儿,这真是个悲剧。”

“等我们看看能捞到多少再说。”爱尔维拉回答道。“我们一点也不会捞到。”贝德里尼回答道,“我看得出我们却要受尽侮辱了。爱尔维拉,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这地方有鬼。店主已经是这么毫无礼貌,警察所长当然也是残忍的,听众们也会是下流的,闹嚷粗鄙的,你呀,恐怕嗓子也要着凉。我们这次真是糊涂透顶了,命里注定了——这是第二个色当。”

色当是贝德里尼夫妇最憎恨的一个城市,不仅是由于爱国热忱(因为他们是法国人,原来他们真的姓是杜瓦耳,贝德里尼是艺名),而且因为那儿就是让他们受挫折经历悲惨的地方。他们在那个地方欠了房钱,所有的行李被旅馆扣了三个星期,要不是后来他们忽然交了好运,也许他们的行李直到今天还扣在那儿呢。对贝德里尼夫妇来说,色当这个名字就像画家涂着地震和月蚀的阴暗色彩。“阿尔玛维瓦伯爵”拉下帽檐,做了个失望的姿势,甚至爱尔维拉也觉得自己头上很快就会有坏运气降临啦。

“我们吃早饭吧。”她说,带着一种妇人的机智。卡斯特尔·勒·加契警察所的所长是个身材高大、脸蛋红红的所长,一脸赤瘰,皮肤上发出一股臭味。我之所以把他的职位说了两遍,因为他那警察所长的派头特别大,而却少了点人情味。他那高贵的神气流通了身体内部的每一个角落。他挺着那个大肚子,好像那个大肚子也是一个官方的标志物。每当他侮辱一个普通公民的时候,在他看来,就好像他巧妙地在间接拍政府的马屁。他没有高尚的品性,他的残暴是出于傲慢的责任感。他那个办公室就像他私人的窝,过路人可以听到里面粗暴的声音,不过不是在宣扬法律的精神,而是在发泄警察所长的乐趣。

为了申请晚上演出所必需的许可证,贝德里尼先生在一天之中往警察所匆匆忙忙赶了六次,可是他六次都吃了闭门羹,这位官吏出门去了。里昂·贝德里尼很快成为了卡斯特尔·勒·加契街上让人熟识的人物,他变成了当地的名人,被人指着说,“他就是那个找警察所长的人”。他后面跟着无聊的孩子们,从旅馆到警察所里跑来跑去。现在里昂可以随心所欲的发挥了:他可以卷纸烟,也可以大踏步走路,也可以用任何角度歪戴帽子——但是在目前的环境之下,阿尔玛维瓦这个角色却很难扮得相像了。

他又进行了第七次的奔波,在途中,经过菜市时,别人指给他看,那站着的就是警察所长,马甲钮扣解开着,两手背在身后,监督着卖牛油的称斤两。贝德里尼像穿针似的从菜摊和篮子当中挤过去,然后先对这位尊贵人物打个招呼,这一躬真算得是舞台艺术上一大杰作。

“我是否有此荣耀,”他问道,“会见警察所长大人吗?”

警察所长被他称谓中的贵族口吻感动了。除去姿势不及里昂的优雅外,他的答礼在深度上远远超过里昂。

“这种荣耀,”他说,“是我的!”“我是,”流浪艺人继续说,“大人,我是一个艺人,我斗胆要为点生意上的事麻烦你。今天晚上我在北斗星胜利咖啡店里演出一点不成样子的音乐游艺——请允许我向你呈上这张小节目单——我是来请求你的批准的。”一听到“艺人”,警察所长赶快重新戴上了帽子,显出一副神气好像一个过分降格俯就的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似的神气。

“走开,走开,”他说,“我忙着呢——我在称牛油。”“野蛮的财迷!”里昂想道。“请允许我,大人,”他再一次高声说道,“我已经走过六趟了……”“把你的广告贴出去不就行了,你自己瞧着办吧。”

警察所长打断他的话,“过个把钟头,我就到所里去检查你的证件。不过现在先走开,我忙着呢。”

“称牛油!”贝德里尼想着,“唉,法兰西,我们创造了1793年难道为了这种事情!”

很快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广告贴出去了,到镇上每家旅馆的餐桌上也放好了他们的节目表了;在北斗星胜利咖啡店内一隅里也搭好了一座戏台;但是等里昂再一次出现在警察所时,警察所长又出去了。

“他就像本诺艾顿太太似的,”里昂想,“他妈的流氓所长!”

与此同时,他和那个人恰巧面对面撞上了。

“这儿,大人,”他说,“是我的证件。您愿意考核一下吗?”

不过,此时警察所长却在一心想着晚饭。“用不着,”他回答道,“用不着;我忙着呢,我很满意。去演你的游艺吧。”

于是他匆匆的离开了。“他妈的流氓所长!”里昂想道。

听众相当多,咖啡店的老板在啤酒上狠狠地赚了一笔。贝德里尼夫妇卖了半天力气,还是白费工夫。

里昂穿着一身丝绒容光焕发,他有种一面唱着歌一面还可以抽烟卷的奇特本领,凭这点本领就挺值钱。他唱到滑稽的部分,特别加重了语气,因此连卡斯特尔·勒·加契镇上最傻的笨蛋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发笑,而且他那种弹吉他的姿态,真是独一无二。的确,这种乐器被他演奏的惟妙惟肖,就如同整出传奇戏一样的精彩,真是华美绚烂、丰富多彩而又骑士味十足啊。

另一方面,爱尔维拉,唱起爱国和浪漫的歌曲,那表情比平常更专注,她的歌声又迷人又嘹亮。里昂瞅着她,看到她那身领口开得很低的红褐色服装,两臂赤裸到肩头,一朵红花诱人的插在抹胸里,便暗中重复那句说过好几百次的话:在妇女世界里,她可以算是一个最可爱的人儿。

唉!等到她拿着单面鼓来到众人跟前向四周收钱的时候,那些卡斯特尔·勒·加契的华贵少年都冷冷地将身子转了过去。这儿,那儿,孤零零都只有一枚半便士的小钱,收来的总数一直都没有超过半个法郎。就算是尊贵的市长本人,也只在前后试了七次,赏了正正好好两便士。一阵不可名状的寒气在艺人们身上慢慢的聚焦着,看来就像他们是在对些无赖唱歌。如果阿波罗本人要是遇上这群听众,恐怕也要灰心丧气了。贝德里尼夫妇用尽全力想要把这种情况扭转一下;他们重新振作精神把全副精力放在演出上,他们的歌声愈来愈高,吉他像精灵般地奏出美妙的的弦音。最后,里昂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以无比的信心,放声唱出他那只伟大的歌“到处都有诚实的人!”他现在比以住其他的时更能证实自己艺术的精湛。他的内心却深信:卡斯特尔·勒·加契对他刚才所唱的歌词中所标榜的事情是个例外,这尽是一些小偷和恶棍呆的地方;然而正像我说的,他唱这歌,是想把它作为一种挑战,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是一项宗教的信条;他的脸在此时此刻露出微笑,让你不禁感觉到就算是那些木头凳子也会被他感化得点头的。他头向后仰,嘴张大着,唱得响亮极了;这时,店门被人猛然用力推开,两个新客人喧闹着踏进了咖啡店。这是警察所长,后面跟着乡警。

贝德里尼胆子真大,仍然继续宣唱着:“到处都有诚实的人!”然而这句金玉良言却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笑声,在此时此刻可以听得出那是一阵鄙视的嗤嗤笑声。贝德里尼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不知道乡警过去的历史,他从来没听到那桩关于邮票的小故事。但是听众们却对邮票事件的全部内情了若指掌,因之觉得这种偶合非常有趣。

警察所长把身子栽向一张空椅上,那神气有点像克伦威尔降临英国国会似的,不时对着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乡警悄悄耳语。两人眼光不约而同都射向继续那一句宣言的贝德里尼。

“到处都有诚实的人,”他正在唱着第二十遍,警察所长猛地一跃而起,野蛮地对这位歌唱家挥动着手杖。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里昂问道,一面停住歌声。“就是你。”这位霸主答道。“他妈的流氓所长!”里昂想着,于是从舞台上跨下来,从让开的人群中径直走到这位官员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呀,先生,”警察所长说着,架子摆得更大,“没得到我批准就在大庭广众的咖啡店里走江湖卖艺?”

“没得到批准?”里昂愤怒的喊叫着,“请容许我提醒你……”

“算了,算了,先生!”警察所长说,“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解释。”

“我管你要的是什么,”歌唱家回答道,“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不能阻止我。我是一个艺术家,老爷,这是一种你所不能了解的身份。我得到了你的允许,就凭这点我就可以站在这儿,看谁敢来干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