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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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马莱特罗伊老爷的门(3)

“我恐怕,”他说,“特·博留先生,你并没有完全理解我给你的选择。请你跟我到窗子这边来。”于是他领着邓尼斯走到一个对着黑夜敞开的大窗口。“你看吧,”他接着说,“在上面那一层里有一个铁环,穿过那铁环是一根很粗的绳子。现在你听着:如果你对我侄女不满意而又不能克服的话,我就要在日出之前把你吊死在窗子外面。你可以相信我,我到了只好走这样的极端的地步是很遗憾的。归根结底,我不是想你死,只是要成就我侄女的终身大事,但是如果你真要固执己见,那就非有这样的结果不可。特·博留先生,你的家世,也算不错,不过,就算你是查理曼大帝的后代,只要你拒绝了马莱特罗伊家的婚事就没有不受惩罚的理由,即使她平凡得像巴黎的马路,她丑陋得像我门上的滴水管,或者我侄女也好,你也好,无论我的私人感情也好,在这件事上,根本不能打动我。我家的荣誉已经遭到损害,我相信你是那个有罪之人,至少你现在知道了这些秘密。如果我要求你把这个污点擦掉,你也不应觉得奇怪。假使你不愿意,你就要掉脑袋!让你那有趣的尸体在我窗下的冷风中乱踢乱蹬,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赏心悦事。但是半块面包总比没有要好一些,即使我不能消除这个耻辱,那我至少要制止流言。”

大家沉默了片刻。“我相信在上等人之间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这种纠纷,”邓尼斯说,“你佩着一柄剑,我听说你的剑术是很有名的。”

马莱特罗伊老爷对神父做了一个手势,神父默不作声,大踏步穿过房间,走到第三扇门边,把门上的花帷拉了起来。虽然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把花帷放下了,但是邓尼斯有足够的时间,看清在那幽暗的过道里布满了持戈的武士。

“在我稍稍年轻一点的时候,我一定会欣然从命,特·博留先生,”阿兰老爷说,“可是我现在已经太老了。忠实的仆人是老年人的体力,我只能利用我所有的力量,这真是一件叫我极为难忍受的事,不过只要有一点耐心,即便这种事也会习以为常的。你和这位小姐似乎宁愿在这间厅堂里度过你最后的两个小时,我不想让你们扫兴,我非常愿意把这间厅房留给你们使用。你别急!”他加了句话,举起了手,因为他看见邓尼斯·特·博留的脸上露出威胁的表情。“如果你心里讨厌吊死,那么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你尽可以从窗口跳出去,或者刺在我仆人的长矛之上。两小时的生命终究是两个小时。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会发生许许多多事情的。再说,也许我懂得她的脸色,我侄女还有话要跟你说哩。在你生命的最后两小时,我想你不会对一位小姐失礼而让你蒙受污点吧?”邓尼斯望着白兰希,她向他做了个恳求的姿势。看来,老绅士对这种相互理解的姿态感到极大的满意,因为他对他俩都笑了笑,他又亲切地说道:“特·博留先生,如果你愿意以你的名誉担保,在这两个小时结束之前你不干什么冒险的事,等我回来,我愿意撤走我的仆人,让你和小姐在更幽静的环境中谈谈。”

邓尼斯又向姑娘瞟了一眼,她似乎在恳求他答应。“我以我的名誉保证。”他说。马莱特罗伊老爷又鞠了一躬,在这间房里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用那种古怪的音乐似的吱吱声清清喉咙,这种声音传到了邓尼斯·特·博留的耳朵里,使他非常难受。马莱特罗伊把放在桌子上的几张纸拿在手里,走到过道口,似乎对花帷后面的人下了命令;然后就从邓尼斯进来的那扇门一颠一跛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向这对年轻人最后一次点头微笑。神父拿着手提灯紧随其后。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兰希马上就张开两臂向邓尼斯走去。她脸泛红霞,心情激动,两眼闪着泪光。

“你不能死!”她哭道,“你应该和我结婚。”“小姐,你好像认为,”邓尼斯说道,“我这个人很怕死。”

“哦,不,不,”她说,“我看得出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这是为我自己——我不忍心让你为这么一点原因而被他们杀了。”

“我恐怕,”邓尼斯回答道,“你低估了困难,小姐。在你也许出于慷慨,不忍拒绝;在我却是由于骄傲,不能接受。你对我是一时之间产生了崇高的感情,却忘记了你也许还欠着别人的恩情呢。”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很有礼貌地望着地面,以免窥见她那尴尬的神情。她默默地站着,然后突然走开,倒在她叔叔的椅子上,轻轻地啜泣,邓尼斯的处境真是窘迫极了。他四面环顾,好像在寻找神灵的启示,后来他看见一张凳子,便扑通坐了下去,以免太无聊。他坐在那儿玩弄着他那把宝剑的护手。心里巴不得自己千死万死,让人把他葬在法国最脏的垃圾堆里。他举目向房中四周望去,却找不到任何能吸引他目光的东西。家具之间有那么多空旷的地方,灯光单调地、黯淡地照着一切,外面冰冷的空气无情地从窗口流进来,使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空洞的教堂,或者见过一个如此凄凉的坟墓。白兰希·马莱特罗伊的均匀的啜泣声好像嘀嗒嘀嗒的钟声一样计数着时间。他把纹章上的题铭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得眼睛也模糊了。他凝视着那些阴暗的角落,直到产生幻觉,看到那些地方充满了可怕的野兽。他不时地惊醒过来,想到他的最后两个小时正在消逝,而死亡马上就要来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落在这位姑娘的身上,她的头向前垂着,两手掩面,不时由于伤心的抽噎而浑身颤动,即使这样,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她不是个让人看了讨厌的人,如此丰满,而又如此秀丽,微红略带褐色的皮肤,邓尼斯想,在整个女人的世界里,她的头发是最美丽的,她的双手像她的叔父一样,不过它们长在她那娇嫩的手臂上更为相称,看起来无限柔软,惹人爱怜。他记起了她那对蓝色的眸子如何对他闪烁着,充满了愤怒、怜悯和天真。他越是仔细端详她的完美形象,死亡就越显得丑恶。看到她不断流泪,他更加深深地感到悔恨。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如此美丽的姑娘,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再有勇气离开她了。现在他情愿在他最后一小时中送掉四十分钟以撤消他说过的那些残酷的话。

忽然一阵嘶哑、刺耳的鸡啼声,从窗下黑暗的山谷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在四外的寂静中,这阵刺耳的声音,好像黑暗中一线光明,把他们两个人从沉默中惊醒了。

“哎哟,难道我不能做点什么来帮助你了吗?”她说着,把眼睛抬了起来。

“小姐,”邓尼斯优雅地答非所问地说,“如果我说了什么使你伤心的话,请你相信我,那是为了你,而不是为我自己。”

她用泪眼望了望他,以表示感谢。

“我觉得你的处境是令人心痛的,”他继续说。“这个世界对你是冷酷无情的。你叔叔是人类的耻辱。请相信我,小姐,全法国没有一个年轻的绅士会不想得到我这种机会:为了能为你效劳片刻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已经知道你是个非常勇敢而又慷慨的人,”她回答。“我想知道的是我能不能替你做点事——现在或以后。”她又说道,声音颤抖着。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回答说,“让我像一个朋友一样地坐在你身旁吧,别把我当作傻头傻脑的不速之客。想法子忘掉我们是被多么尴尬地凑在一块的,让我愉快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刻吧。你会尽力帮我最大的忙的。”

“你是很勇敢的,”她说下去,然而却更加忧愁了,“很勇敢……可有点使我痛苦。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请坐近些吧。要是你觉得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你至少可以肯定,你有一个非常友好的听众。唉!特·博留先生,”她放声叫道,“唉!特·博留先生,我怎么能有脸见你呢?”于是她又哭起来,重新泪流满面。

“小姐,”邓尼斯说,双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想想我现在只有短短的一点时间,想想我看到你的悲伤引起我多大的痛苦。在我这最后一刻,别让我看到即使牺牲生命也无法挽救的情景吧。”

“我非常自私,”白兰希说道,“特·博留先生,为了你,我也要勇敢一点。可是想一想,将来我是否还能有机会帮你做一点事呢,你还有几个朋友,我能把你临终的话告诉他们呢!你尽量委托我吧,每一项委托都能稍稍减轻我欠你的无可估量的恩情,除了哭以外,让我出点力气,另外为你做些事情吧。”

“我母亲已经改嫁了,要照顾自己的子女。我弟弟圭查德会继承我的领地。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死后他得到这份产业会非常满足。正如神父所说,生命如过眼云烟。一个人如果在得意的时候,看到前程无限远大,就会觉得自己在世上要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物。他那匹马会对他嘶叫;号角一吹,姑娘们都从窗口望着他领着队伍骑马进城。他会得到许多信任和关怀的保证——有时是专差快马送来的信——有时是当面,还有许多大人物抱着他的脖子,如果他掉头不顾,那也极平常。不过一旦他死了,即使他勇敢得像海格力斯,聪明得像所罗门,也会被人忘却。自我父亲阵亡到现在还不到十年,那是一次激烈的遭遇战,他身边还有许多武士牺牲。我想他们之中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连那次战役的名称,现在也不会有人记得。不,不,小姐,你朝死走得越近,你就会看见它不过是个黑暗的、布满尘埃的角落,一个人在那儿踏进坟墓,身后那扇门就关上了,一直等到审判的那天。其实我的朋友极少,一旦死去,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唉,特·博留先生!”她叫道,“你忘记了白兰希·特·马莱特罗伊了。”

“你天性温柔,小姐,你不要把我这点小小的效劳估价过高。”

“不是这样,”她回答,“如果你认为我会这么容易地被自己的私事感动,那你就看走眼了。我这样说,是因为你是我所遇到的最高尚的人。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甚是能使一个平民闻名天下。”

“可是眼看我就要死在一个老鼠笼里了——死得悄无声息,除了自己的吱吱叫声。”他回答。

她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眼睛露出一道光来,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能让我的勇士看低自己,一个为别人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会进天堂,受到上帝的所有传令官和天使的迎接。而且你也用不着垂头丧气。因为……请问,你觉得我漂亮吗?”她满脸涨得通红。

“的确,小姐,我是这么想的。”他说。“我听了很高兴,”她高兴地回答,“你觉得在法国这种男人多吗?有个漂亮的闺女向他求婚——她亲口提出的——而他却当面拒绝?我知道你们男人总有点不在乎这种胜利。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们女人懂得什么在爱情中是更可贵的。世上没有别的东西能使男人感到骄傲,也没有别的东西使我们女人更可宝贵。”

“你这人真好,”他说,“但是你不能使我摆脱人家对我的要求是出于怜悯而不是爱情的看法。”

“我认为这倒不一定,”她回答,垂下头来,“让我把话说完,特·博留先生,我知道你会非常瞧不起我;我觉得你也该这么做。我这人太不值钱了,不配在你心中占据一丝一毫的位置,虽然,唉!今天早晨你势必要为我而死了。但是在我要求和你结婚的时候,完完全全,是因为自你站在我一边反对我叔父的那一刻起,我就尊敬你,钦慕你,整个灵魂就爱上你了。如果你当时看得见自己,你的神情是何等崇高,你就会可怜我而不是鄙弃我了,可是现在,”她说下去,一面急急用手阻止他说话,“虽然我已抛开了所有的顾虑,跟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知道我早就了解你对我的感情。相信我,我这出自名门的人,不会纠缠你求你答应而惹你生厌。我也有我的自尊心,我在圣母面前向你起誓,即使现在你把说过的话收回去,我也不愿和你结婚了,就像我不愿和我叔父的马车夫结婚一样。”

邓尼斯痛苦地微笑着。“这样的爱情太渺小了,”他说,“如果为了一点点自尊心而消失了的话。”她没有回答,尽管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到窗口这儿来,”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天亮了。”真的,已经破晓了,天空中充满了黎明的光辉,洁白而明净。下面的山谷淹没在灰色的反光之中,几片薄雾依附在林中空地上,或者浮游在弯曲的河面上。这片景色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宁静,即使农庄里的晨鸡啼叫起来,也没有受到干扰。也许在不到半小时之前在黑暗中发出鸣声的那个讨厌的家伙,现在正在快乐地欢叫以迎接白昼的来临。在窗下,一阵微风吹过,回旋在树梢上。曙光不断从东方涌起,只需再过片刻,就会变得光彩夺目,射出那颗又红又热的炮弹——初升的旭日。

邓尼斯向外望着这一切,微微打了一个寒噤。他本来握着她的手,现在竟然不自觉地继续抓在自己手中。

“天已经亮了吗?”她说,接着又非常不合逻辑地说:“这么漫长的黑夜!唉!叔叔回来时我们该怎么跟他说呢?”

“随你说吧,”邓尼斯说着又握紧了她的手。她默默不语。“白兰希,”他用迅速,轻柔而又热情的语调说,“你也看出了我究竟怕不怕死。你一定很清楚,在未能得到你自愿的、完全的同意之前,我宁愿从那个窗口跳出去,也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但是,如果你本是关心我的,就别让我在误会中丧失生命。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整个世界。虽然我可以为你而死,要是能活下去,我愿用我的整个生命为你效劳,那简直是天堂里的一切欢乐。”

语音刚落,房子里发出一阵很响的铃声,过道里盔甲铿锵作响,仆人们又回到了他们的位置,这两小时已经结束。

“是在你听到关于我的一切之后吗?”她悄悄说着,嘴唇和眼睛都在靠近他。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回答。“上尉的名字叫弗洛里蒙·特·香普提弗,”她在他耳朵边悄悄地说。“我没有听见。”他回答,双臂抱住她柔软的身体,狂吻她泪湿的脸。只听见身后一阵叽叽的奏乐声,接着又是一阵悦耳的咯咯的笑声,和马莱特罗伊老爷向他的新侄女婿问早安的声音。

(万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