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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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唐宋词的意象类型(4)

在北宋豪放词人中,成就最高,能开宗立派,成为领袖人物的当属苏轼。苏轼是词学上第一个既有理论,又有创作实践的大词人。他的“自是一家”“颇壮观也”。其内涵是“壮美的风格和阔大的意境,词品与人品一致”,“抒发自我的真实性情和人生感受。”经他之手,词由表现女性化的柔情扩大到了表现男性的阳刚气魄,男性心理、气质在词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和描绘。在词中,从苏轼开始,男性生活才有了表现的一席之地。其原因可能有三:一是古代男权占据统治地位。认为女性仅是工具、玩偶而已,把女性作为生活的附庸;二是封建礼教统治下,男子是正人君子,特别是文人学士更是如此,他们不宜在词为艳科的小家什中出现;三是男尊女卑的作祟。男子应是顶天立地,不宜儿女情肠缠身。基于这种认识,苏轼能在词中确立男子地位是非常有胆略的,也是十分有勇气的。写男子心里所思所想,写男子所作所为,这是对词境的一大开拓和创新。写男子的个人性情和怀抱,男子的激情进取精神,远大的胸怀和理想,生命力的强烈,彻底荡涤了词为小儿科的卑弱地位,开南宋辛弃疾豪放一派之先河。同时,苏轼词一改词仅为歌者而作的格局,而是变为一种与诗一样的文学艺术,真正摆脱了音乐束缚的尴尬地位,社会万象没有不入词的,这样一来,诗词并列,词的文学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苏轼能创作出大量的豪放词,我认为,一是性格原因,二是文学发展的必然,三是心胸的豁达旷放。苏轼一生坎坷无数,打击一个接一个,从21岁的春风得意始,到四五十岁倒霉就开始了,家庭中丁忧连连,仕途上一贬再贬,甚至入狱,几近于死,因为贬了再贬,朋友遁去,家道贫窘,妻子亡故,实乃雪上加霜,伤疤上撒盐,如果对常人而言是难以熬过这一悲惨关的,早已心力交瘁,崩溃垮掉了。但苏轼却能笑容相对,面对家事世事的不顺,却能优游从容,不悲伤,不气馁,不怨天,不忧人,心态极为平和中正。为君为民的儒家传统也没有任何改变。他不赞成王安石的新法,也不赞成司马光的旧法,他的主张是:“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他因反对新法惨遭打击,但他对司马光的作为也不赞成,并提出自己的有力主张,像这样一心为民,对生活、对生命的执著尊重,在封建官吏中是不多见的。但他曾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丐,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说明他心胸开阔,包容心态极佳。他这种心态是超越人生地位、身份、教养的一种博爱,是人类之大爱,为此,对那些蝇营狗苟,极具偏见和私欲狂的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可见他的宽阔不囿于事的人品!同时,他还具有宁可让人负我,我绝不负于人的大胸怀。他的这种精神和心态,正是他儒、释、道三位一体的结果。苏轼的父亲是古文名家,耳濡目染,细加调教,母亲又知书达理,从小对其进行古代志士事迹讲述和熏陶,磨砺其意志名节,在书香门第的深刻影响下,学识相当渊博,年轻时学识修养已相当深厚,有远大的济世为民思想,积极入世为国、为民、为社会,个人恩怨则从不计较,通俗的说是大度,深层次论则是高人、达人,这是儒家思想的表现。他为人坦荡,讲究风节,多做好事,多做善事,无论通达时,还是逆境中,一如既往,从不改变自己的言行,这又是释家心肠。在财物面前,在利益面前,在受到不公正待遇面前,他又能自适和超脱,这又是老庄哲学的体现。总之,儒、释、道的融汇是苏轼的哲学基础,他这种哲学思想在北宋三教合一的社会氛围中更是游刃有余,“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轼对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接受和实践,造就了他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风采。儒家思想使他匡世济民,奋厉用世。佛家思想使他为人坦荡,品节高尚,道家思想又使他多投入,不谋私利,旷达超脱于人世。“这种执著于人生而又超然于物外的生命范式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因而苏轼在逆境中照样能保持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创作活力。”。一生中两次严重的政治迫害,饱经忧患,但创作激情更为高涨,使艺术追求上已达到了精深美妙的新境界,对人生、社会的认识更为深刻全面,内心的情感意绪表现得更为深刻独到。就艺术上而言,苏轼的两次政治迫害和流放生活成就了他文学独创的地位,如果没有两次沉重的打击和贬谪生活,他能不能有如此丰厚的文学作品,有没有如此大的影响还要另当别论。所以说,他的贬谪生活并不完全是他人生的不幸,而是他人生的绽放,也是他生命最有意义的时期。

正是这种博大宽宏的思想,使苏轼的文学成就达到了辉煌的地步。北宋三教一体正适合苏轼思想,是其思想活跃的土壤,有了这样的思想,必然产生出与众不同的性格。他做事坚定、执著是宁折不弯的个性,有了这种超长的性格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在他的词中,选择那些适合自己自由挥洒的意象入词,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能经过词人情感的熏染过滤之后,使其产生一种情味来。大主题小意象,小主题大意象,自然的、社会的:植物类、动物类、事物类、动作言行类、社会事物类,自然景观类等,不一而足,有的比喻,有的象征,有的描述,林林总总,万花筒一样,万象无穷,极为宽广。性情而外,皆无文字。如他的《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事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

有人说,这首词是苏轼第一首豪放词,姑且不论是与不是,但这首词“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的政治家形象是十分鲜明的,词风转变是千真万确的。前三句写夜宿旅馆情景。“灯青”、“鸡号”、“梦残”三个意象极言环境的荒凉、冷落,接着四句写旅途早行时的气候和环境。月光山色,“晨露”、“朝露”,表现时至深秋,暗示自己凄苦的情怀。接下来六句陷入沉思展开讨论,感叹身世,回忆往事,下阕议论开始,想当年出入京城时兄弟俩意气风发,把自己的雄心抱负比作陆机陆云兄弟,也说明自己少年已成名,有政治抱负,有远大理想,有为朝廷分忧解难的志向,并且信心十足,希望多多,但是,当下兄弟二人在现实中却碰了壁。言远大志向是化用杜甫诗意而为之。最后六句抒发不被重用的感慨,从而纵情于酒,及时行乐的情怀,这里边有无尽的辛酸和无奈,但写出时却议论风发,自由挥洒。直抒胸臆,写景、言志、抒情、议论为一体,经、史、诗、文贯穿一气,句式错综变化,感情跌宕起伏,实乃“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一首典型的浩然词气,表现了天才词家风采。

当然,词境的开阔拓展,也与词坛的发展所需相关,词发展到北宋,因社会的变化,文人学士在研究词的出路,一味艳情的发展已无法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和时代的需要,改革的呼声日高,随着生活的丰富多彩,词的内容与形式也必须随之多样性,苏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为适应需要,对此进行了改革。他本人也有改革的基础和条件,这就是他对词艺术追求的无止境,创新处的动机。他认为词就应表现男子汉的冲天之勇,那种缠绵之声的专利必须打破,让词这一艺术形式和诗一样大放异彩,在他的大力推动下,豪放词迅速崛起,最终成为一大流派。

苏轼的三教合一的厚重思想,使他的为人处事的心态阔宽旷放,大事小事都不放在心上,与世无争,与人无邪,心胸开阔无拘,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对天下之人,正因为有佛家旨趣,所以他的心胸就有了弥勒佛的大度,天下再难再险之事,在他看来都不是事,如他的《临江仙》和《定风波》都是如此。为了便于议论,先将这两首词录于此。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帐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临江仙》一词作于元丰五年贬黄州时作,作者用夜饮、东坡、家童、鼻息、雷鸣、敲门、倚仗、江声、夜阑、縠纹平、余生等意象排列成词,使自然意象、社会意象、人物意象、行动类意象、事物类意象互相交织,错综叠荡,展现了夜晚独具的宁静美,在这种宁静的氛围中,千头万绪齐涌心头。上片写夜深夜静,自己半醉半醒地消受这一别人从无的体验,这时什么都是自己的,自己尽情享受吧!然而那奔涌的千头万绪能让词人尽情地享受吗?不由自主的在滔滔的江水中,生发出无限感慨。下片正是具体感慨的内容,开头两句化用《庄子》语,表现了对自己人生不幸的感慨,自己左右不了自己,虽过了半生,仍是为名利所奔,为此,词人发出质疑,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虚名虚利呢?让自己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即适意的生活。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于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现的正是这一思想,那种渴望自由的奢望十分强烈。这正是旷的表现。这首词和朋友吟咏数遍之后,“翌日,喧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本来想解脱却无法解脱,此词表达了这种无法解脱的苦闷,因深知解脱无望,所以这种苦闷是十分沉重的。这种自由驰骋的意境只有豪放词人能写出。《定风波》一词是贬到黄州第二年写的,生活的困窘,处境的尴尬,没有击垮词人,词人仍很乐观面对,展示的正是他的旷达的胸怀、开朗的性格、超脱的人生观。穿林打叶声、吟啸、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蓑衣、烟雨、春风、山头的斜阳、无风无雨,这些意象,在别人看来,狼狈不堪的情境,而词人却能写出无限情趣来,一场急雨的冲涤,使人洗去了秽气,但一阵寒气的侵袭又令人难熬,恰巧这时斜阳从山头直射而下,寒意顿消,黑暗过后是光明,寒冷之后是温暖,回首看到刚经过之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还是那样的平静,此处与上片“一蓑烟雨任平生”一样反映了词人洒脱无拘的人生态度。这里是否另有寓意?他可能是告诉大家,在得意时,不要翘尾巴,在不幸时也不要过分悲观失望,要永远保持一颗平常心,平静而洒脱的生活,只有这样,在世态炎凉、千变万化的人生旅途中,才能处世不惊,顺其自然的生存。总之,这两首词所表达的都是词人开阔的雄心,无拘无束的胸怀,表达的都是他那颗独特的心。

正因为有这种独特的胸怀,所以他写诗作词都能充分的放开,尽情的想象,时刻将自己的思绪放在艺术的畅想中,自然之物与胸中之物都有了词人独一无二的情感和色调。他的豪放词代表作之一《江城子·密州出猎》中,少年的青春活力,牵黄、擎苍、锦帽貂裘、卷平冈、倾城、太守、射虎、孙郎等意象极为夸张的渲染了出猎时盛大的场面,并以勇掷猛虎的孙权自比,表明自己勇武刚强,年轻有为。下片是写自己的雄心壮志的。自己虽有白发,但报国之心不退,词人以魏尚自比,希望承担大事,为抵抗西北之敌,自己甘愿献身于战阵,为国效力。他描写打猎场面的壮阔,其实就是表现他杀敌立功的雄心壮志的。他自己在《与鲜于子骏简》中说:“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该词作者也认为是豪壮一列,是一首比较早的豪放词,为此很值得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