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是婉约词的代表之一,清人李调元说:“《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渔村词话》卷一),善于写愁和情,词中意象有梅花、柳、蝶、桃、笳、月、车、管弦、雨、鸟、云、烟、泪等,有的还带点色情,总离不了男情女爱,卿卿我我,用这些意象比喻欢娱,比喻情思,比喻离情,比喻愁绪。如他的《满庭芳》经过层层铺叙,用景物点染出情,增强了词的含蓄韵味,由柳永词的直露而变为余味隽永,极有变化革新之能事,使词、情兼称,这也是秦观对词的贡献。《鹊桥仙》一词虽然没有突破男欢女爱的题材格局,但命意新鲜高妙。其中云、星、银河、秋风、秋露、梦、鹊桥这些意象都关合词牌,与词调相关连属进行咏唱。他采用了“翻案法”手段,告诉大家,男欢女爱,只要心心相印,远胜朝朝暮暮的相守,这样,主题就升华了。用银河之水比喻牛郎织女爱情的蕴厚纯洁,天长地久,用人间之梦比喻牛郎织女相隔的朦胧分离,扑朔的渺茫之情,美好而短暂的欢会时日,显出天然的和谐贴切。这些比喻景物中议论的成分较多,作者正是通过议论来抒情的。他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雾、楼、月、津、桃源、孤馆、尺素、郴江、潇湘、杜鹃、斜阳等意象的选择都与迷离朦胧、凄离哀婉的贬谪生活的痛苦心情相关,愁绪来自于宦海浮沉的苦衷。上片的物象都有象征意义,比兴手法绝妙,第一句是象征美好生活的消失,第二句象征人生之路的渺茫,第三句象征退隐无望,四五句“孤馆”、“春空”、“杜鹃”、“斜阳”寓有羁旅愁思,达到了情景交融之妙。王国维对这两句极为赞赏:“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下片由家人所寄之物与书信传递更增加自己的层层恨意,最后两句的愁山怨水表达羁旅之思与绝望之情,流露自责自悔之感,物我合一,意境深婉。实乃一唱三叹,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总的看来,单就题材而言,他的词开拓性不强,但从手法和意境、主题上,却有新颖之处,为后人尊崇也是当然的事。
周邦彦的词“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他总结了北宋词风,下启南宋婉约新途径,其词风余韵对南宋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影响很大,并被奉为格律词鼻祖。特别是言情体物更为绝妙。如他的《兰陵王·柳》第一叠以柳阴、柳枝、柳絮渲染杨柳依依的情景,以此托物起兴,第二叠“哀弦”、“离席”写离席,“梨花”交待时间,“榆火”、“驿站”是假象或推想,暗示离情之浓;第三叠以津堠、斜阳、月榭、露桥等意象写别后相思,写景言情,穷尽其妙。《六丑·蔷薇谢后作》中,上片用钗钿比喻凋谢的花瓣,桃树下,小溪旁,柳陌下到处都飘飞着蔷薇凋谢的花瓣,游人已散尽,无人再去欣赏这惨象,但蜂、蝶仍不肯离去,充当蔷薇花的媒人和使者,好像在凭吊这蔷薇花的凋谢。下片由落花想到花片,由花片想到“题叶”,由“题叶”想到潮水,由潮水又想到情人,既写了花恋人,又写了人惜花的殷情,“钗钿堕处遗香泽”、“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这几句简直将蔷薇花写活了,如一位水灵美丽的少女,这种比兴拟人手法,把物人化,人物化,极具感染力。《花犯》写从前的梅花,现在的梅花,将来的梅花,透过“依旧日风味”、“无限佳丽”、“旋看飞坠”、“一枝潇洒”等句,既可知写梅花,又暗示自己的景况,不过自然天成,人不觉罢了。在宋词中,柳永的咏物词重心在描摹物态,苏轼的咏物词则是将物态与人情合为一体,但所作太少了,周邦彦咏月、春雨、梅花、梨花、杨柳、蔷薇花等物态尽致,又把身在飘零,沦落委屈等与所咏之物融为一体,词人的情怀由所咏之物体现出来,所咏之物又都寓含着词人情怀,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其情调多为哀伤低沉之音。
3、南宋末婉约词人有姜夔、吴文英、张炎、周密、王沂孙等人,他们的词在咏物词上都有创造。姜夔作词能将景物与人情有机结合。每一种物象都有浓郁的感情色彩,如他的《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燕雁、浮云、山峰、桥、残柳都已不是纯天然之物象了,每一种物象都饱含着词人的凄苦情怀,采用拟人手法,燕雁、浮云、山峰都赋予了词人浓浓的情思,这种物象又采用动静结合之法,形成以动衬静,静中有动之效。他善写梅花,写出不同时间,或早、午、晚的梅花各展现出不同情态。他写荷花,不只写一地,而是写出多地荷花的特点,如写武陵的荷花,吴兴的荷花,杭州的荷花,有鸳鸯相伴的荷花,有美如仙女的荷花,有幽香四溢的荷花。写杨柳依依,写杨柳芽儿初放。写梅花的《暗香》,写梅花的《疏影》,把梅花的各具情态栩栩如生的展画出来。史达祖、高观国为姜夔左膀右臂,也善咏物,其中史达祖两首咏燕、咏春雨的词最为有名,其中《双双燕》最为著名,刻画了春燕的体态,用拟人手法赋予春燕以人的感情活动,以燕的双飞互爱之乐,反衬思妇的孤寂。明代毛晋说“余幼读《双双燕》词,便心醉梅溪,”(《梅溪词跋》)。吴文英的意象很多,单独使用名词、动词、形容词,情绪化、色彩感极强。如写花容,是“腴红艳丽”(《惜秋华》)、“妖红斜紫”(《喜迁莺》);写云彩,用“倩霞艳锦”(《绕佛阁·赠郭季隐》)、“腻云”、“愁云”等;写池水,用“腻涨红波”(《过秦楼·芙蓉》);写女子的笑,用“笑红颦翠”(《三姝眉》),“红情密”(《宴清都·连理海棠》),“剪红情,裁绿意”(《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周密、王沂孙、张炎等14人相聚,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成为他们代表故国之思之物。王沂孙咏物词最多,并在咏物中善用典,如《梅妩·新月》中咏月,形象状写月的形态和神韵,写人间拜月到嫦娥的离恨,再到如钩的新月,比喻十分贴切;写金镜难圆,故国难恢复,人们期盼月重圆,一睹月中山河,暗示、比兴、象征集于一体,以月之圆缺比喻国之兴亡,寓意明显。但是他还有一些咏物词旨意朦胧,不够清晰,令人费解或曲解,《齐天乐·蝉》通过对蝉所处的节令、环境以及形态、声音与情韵的形象描写,既突出了蝉的身世、形态与生活习惯,又暗含了词人的悲切心情,这是一首较好的咏物词。《水龙吟·落叶》就写得比较隐晦。落叶飘零,遍地萧瑟,又引用古典摹落叶之声,神形兼备,并用红叶题诗故事,写故宫的荒芜,用“啼蛰”、“飞鸿”、“乱影”、“碎石”烘托渲染内心愁绪。另如《庆宫春·水仙花》中的水仙花同样有寄托之意。张先最善咏孤雁,如《解连环·孤雁》就是这种词境。“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上片前六句写孤雁失群的原因及凄苦处境。后五句用鸿雁传书的传说故事,写孤雁不能及时为故人传递信息。下片用陈皇后的典故,写鸿雁之愁,并写来生动感人,为此,被后人誉为“张孤雁”的美称。总的来看,周密、王沂孙、张先虽然在词的形式技巧上下了大功夫,但缺乏创新,这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总而言之,南宋末的婉约词人,大多在艺术形式上用力,而别的方面用力不够。开创性精神不强,大多在词的音律、语言上精雕细琢,确实提高了欣赏性,但缠绵低沉之情、男女相欢之意未免千篇一律,缺乏亮点。
二、豪放词人的意象群
豪放词在唐五代气息较弱,因为词的婉约清丽才是其本色,豪放被人认为出轨,不合词要求,大多不被认可。其实,词史中,婉约,豪放只是明代分法,唐宋人并无此说,而是从气来论。实际上,婉约与豪放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互相交叉,婉约词人本身,既写婉约词,又写豪放词,只不过以那派为主罢了,苏轼、辛弃疾是典型的豪放词人,但他们的婉约词也不乏其例。李清照、柳永、黄庭坚为婉约词人,但又写了一些豪放词。这都与词人的心情、情绪、处境、经历相关,为此,我们谈论婉约、豪放不能一刀切,而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我想,其区别应该从意象的选择上来考虑,一般来说,表达自己志趣和情操的应为小意象,表达忧国忧民、愿为国家民族献身的应为中等意象,关注人类生存和自然风光,为人类和平奋斗一生的为大意象。这只是粗略论之,一般来说,只要品格高尚,便自成高格,即可称为上上之境了,意象自然就是大意象了。
1、唐五代豪放之音
宋之前的词,豪放之音弱,据论者所列,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张志和的《渔歌之·西塞山前》、刘禹锡的《浪淘沙·九曲黄河万里沙》、牛峤的《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锡的《甘州遍·秋风紧》等都是豪放词。这些词中的意象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大意象,有一种气魄沉淤其中。如李白的《忆秦娥》中有箫声、月光、柳色、西风、陵阙;张志和的《渔歌之》中有山、鸟、花、鱼、渔翁、风雨;刘禹锡的《浪淘沙》中的日、江、雾、澄州、满江、淘金女等;牛峤的《定西番》中紫塞、明月、金甲、戍楼、中天阔、星、雪等;毛文锡的《甘州遍》中风紧、雁低、云齐、号角声、战鼓声、铁衣等,这些意象都关合着关山险隘,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国家民族的安稳,宏阔壮观的历史画面,历代帝王轶事等等,为此对这种豪放刚健词中的精神力量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也能给人以鼓舞和振奋。
2、北宋的豪放强音
北宋初,写豪放词的人不多,因为北宋初仍然继承了唐五代词为艳科的衣钵,这时能在孱弱之声中独辟蹊径的是范仲淹,因为他曾有抗击西夏的军旅生活经历,在边境上,生活的丰富多彩,有效的扩大了他的文学视野,对人生感悟有了独特的认识,所有的目光所及都是国家的安稳,人民的富裕,正如他的格言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巨大的抱负在边疆上正好为此提供了施展的平台,其词境界阔大、边塞风光、羁旅情思都是他描写的内容。对后继者苏轼、王安石有一定影响。他的《渔家傲》历来被词评家所赞赏,“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首词所选物象都是边地风光,西北边塞、北雁南飞、角声、群山、长烟、落日、孤城、浊酒、家万里、燕然山、羌管、将军白发、征夫泪,这一连串的物象,经过词人巧妙的布局排阵,感情色彩就很浓了,它们已失去物象本身的特色,而是着上了词人或者是征夫们的感情色调。词中既描写了边塞的萧瑟风光,又描绘了枯寂艰苦的广漠环境;既写了将士们的久戍思乡情,又写了战士们为国立功的心理,词的境界大开,复杂矛盾互相交织,穿插露出。那种远离社会生活的缠绵之音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悲壮苍凉、深沉抑郁的情调,在柔声细语情调充斥的环境下,能有这种扩大的境界,实在不同凡响。宋魏泰《东轩笔录》云:“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劳苦,欧阳公尝呼之为穷塞主之词。”可见,当时写这一主题的词并非一首,而是一组,现存仅这一首了,实在可惜。
王安石在这一方面也有开创新作,能在对人生、对历史、对社会的反思中,怀古咏史至今,具有新的登临之意,尽展胸中抱负。如他的名篇《桂枝香·金陵怀古》,上片写目之所及,金陵秋景,长江奇丽,山峰的挺拔,船只的穿梭,白鹭飞掠,这是以形胜来展金陵六国时的史实,表达了对现实的忧虑。下片完全是吊六朝之亡史。六朝的荒淫,隋朝的倾覆至今还在延续,仍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直接就涉及到了对现实的关注,为此现实意义很强。这种把古代沿革,朝代的更迭与北宋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社会危机形象的相连在一起,大开了词的视野,气势超迈,选择这样的意象,使写景与抒情互相映衬,怀古与讽今相结合,并使诗入词,实乃当时词坛另类。苏轼对本词十分赞赏,叹曰“此乃野狐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