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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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南宋词的婉约遗风(3)

吴文英在词史上上承周邦彦,近学姜夔并能各取其长,避其所短,又有发展,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加之,他本人精通音律,写词重视声情协和,还能自我创调,又喜欢运用周邦彦、姜夔自度的新调声腔,与周词相同调的词就达70多首。他的理论主张有“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漏”、“发意不可太高”,格律音韵十分考究,读起来字正腔圆,和谐悦耳。对用字用词用句精雕细刻,喜欢用华丽的文字表达隐约细微的感受。在结构上,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按照意识流起伏跳跃,顿宕旋转,思绪层次很难捕捉。在手法上,几乎不用白描与直抒胸臆这些传统手法,喜欢用象征、比拟、暗示、借代隐约达意,只有读者借用想象和联想才能追上他的思路。词中典故不断,字斟句酌,有意追求音律,这样一来,词就有了隐晦、破碎、缺乏自然和谐的一面。他的思维又多是放射性的,跳跃性太大,时空转换距离太大,如孙悟空的筋斗云,十万八千里,读之,令人一头雾水,无以追捉。就这一点来看,他的词既像李商隐的无题诗,又像李贺笔下牛鬼蛇神的阴冷吸人,欣赏他的词都如面纱朦胧一般,不知所终,意义多端,莫衷一是。看似含蓄,却有不少理解上的难度。

他的词的意象十分绵密,真可谓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这些意象之间的关系又不十分明朗,有的意象又是虚无的,但他往往把这些虚无的意象化为实实在在的东西,呈现在人的眼前,使词具有了如幻如梦的神奇境界。如《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仅为51字的一首词,其意象穿梭叠出,晚风、重茵、旧堤、燕尾、桂悼、轻鸥、宝勒、残云、千丝、仙坞、迷津、肠、楚腰,如此等等,实乃五光十色,缤纷万象。这些意象中的人、景、情相互过渡不太清楚,要说明的具体情事如何?似又不似,迷迷离离,太晦涩了。又如他的怀古名作《八声甘州·陪庚幕诸公游灵岩》更炫目四射、语法多变,与常规句大相迥异,全词都在一片虚幻笼罩之下,犹如韩愈《南山》的奇景,甚而有过之。词中的幻是奇特不平之幻,以虚衬实之幻,以艳衬俗之幻,以悲衬壯之幻,真是写来云诡波谲,神思飞扬,腾挪莫测。在想象中将灵岩山上的馆娃宫虚幻化,将灵岩山幻化为陨落的星辰,将西施的遗迹幻化为在香径上能闻到昔日脂水腥味,还能听到西施的木屐声,并慢慢走来。他把这些虚幻成分全化为真实的存在,让人读之如回到了西施那个时代一般,具有浓郁虚空飘渺的仙气境界。词中时而赞叹,时而批判,赞叹范蠡的急流勇退,批判夫差的沉溺声色,荒淫误国,抒发了古今盛衰之感。此处或有寄托之意,与南宋危在旦夕国运的忧虑是否相关,那只有令读者想象去了。这些缤纷的意象或写人,或写景,或抒情,时空变幻,中心始终是以虚为实,亦真亦幻,但写来大气磅礴,笔墨酣畅,豪迈奔放,充满了浪漫情怀。

同时,这些意象的组合又多是并列式的,色彩艳丽,华彩纷呈,其意象之间又时断时续,似断实连,如《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稻草瘞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情。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词中的风、雨、草、绿、柳、情、春空、酒、晓梦、啼莺、西园、林亭、黄蜂、秋千索、纤手、鸳鸯、苔,这些密集的意象,一个又一个排列在一起,如不用想像和联象,我们很难把他们串起来,这首词无非是告诉人们情人离去后自己内心的愁绪,但却把如此稠密的意象布阵排列,甚至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啊!就“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两句而言这种想象实在令人无法追得上。由秋千想到纤手,由黄蜂频扑,想到余香犹存,痴人痴语的可以!这种写男女之情很别致。他不局限于淫靡之声情、卿卿我我之艳语,而是用心声心意来抒发,为此,陈廷焯说他:“情深而语极纯雅,词中高景也。”,他的词中朦胧隐晦的句子很多,大多语言清新明丽,但词意何言就大费周折了。其朦胧含蓄十分突出,然而有的地方因朦胧过了头稍显晦涩难懂了。

吴文英与姜夔一样,都喜欢在字句上下功夫,炼字炼句,甚至在炼色彩字上都是十分用力的。他在锤炼句子方面好用怪字词,如《浣溪沙》中的“吹箫楼外冻云重”;《高阳台》中的“岩上闲花,腥染春愁”;《八声甘州》中的“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对一些色彩鲜艳的字也喜欢运用可见一斑,如《宴清都》中“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祝英台近》中“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过秦楼》中“藻园凄迷,曲澜澄映,怨入粉烟兰雾”。“还有之腴红鲜丽”(《惜秋华》),“妖红斜紫”(《喜迁莺》),“最赋情,偏在笑红颦翠”(《三姝媚》)。“红情密”(《宴青都·连理海棠》),“剪红情,裁绿意”(《祝英台·除夜之春》),如此等等,色彩感,情绪化,修饰性的字、词、句非常突出,象征性也十分强烈。在语言技巧上,吴文英确实有很高的文采,确实体现出了语言的高超艺术。但是,句子中晦涩现象也不少,人们接受起来太难。不过,他与姜夔可平起平坐,都有其独创性。清人戈载说他“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梦窗稿提要》说:“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这些评价对吴文英来说是恰如其分,客观公允的。

在南宋词坛上另一位词人史达祖也有较高的成就,他一生致力于炼字,甚或每一首词中都有精警字句,“炼句清新,得其曾有”,并将其佳句编为《史梅溪摘句图》,只是过分注重炼句,有的词作境界前后不一,显出过分雕琢的痕迹。他的咏物词《双双燕》是咏燕的绝唱:“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这首词是作者的自度曲,再现了双燕春归旧巢,比翼齐飞的欢快生活,自由而轻灵的体态,描写极尽其妙。反衬出思妇不耐独尽、怀念远人的焦虑心情。上片写燕子寻巢,下片写燕子筑巢。全词构思新颖巧妙,刻画细致入微。虽为题燕咏燕,但词中没有一个燕,然又句句不离燕子。作者通过一系列动作及鸣声、体色的描绘,使春燕的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笔端,结尾由燕及人,含思婉转空灵。王士禛说“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矣”。以燕子双飞互爱之乐,反衬出思妇的孤苦寂寞。因用了拟人手法,使春燕有了人的情感活动,甚妙!其中“软语商量”的细腻突出了“柳暗花暝”的无限情趣,把小燕子的方方面面写足了,写尽了,似乎他不是在咏燕,而是在歌颂一位漂亮的小姑娘,在赞美她的轻盈曼妙的舞姿,实在动人。高观国与史达祖齐名,也有很多名词精句,也广为人们传诵。如他的《金人捧露盘·水仙花》中有“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客心惊”,写来精警,几个意象相连,显出独特的意境氛围。其他人还有卢祖皋、张辑等,在炼字炼句上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境路太狭,情感不足。

三、南宋末年词的“丽”

在南宋末年,还有一批词人,他们继承了姜夔、吴文英的传统,并渐行渐远,但意境欠开阔,婉丽、清明、凄楚过重,显出小家子心肠。但是对词的艺术技巧和风格都有较大贡献,受到时人高评。如周密、张炎、王沂孙等人,这些人在宋时大多为浙江人,后元灭宋后,虽然入元也不拒做元官,但大多内心复杂,做着元朝的官,想着宋朝的事,内心深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正因为这样,他们的词的内容很复杂,往往不敢直言亡国之痛,只在词中暗暗悲泣,正如“寸肠万恨,何人共说,十年暗洒铜仙泪”(赵文《莺啼序》),这种借曲折委婉的方式,比兴象征的手法,在他们的词中时时表达着亡国凄楚之声,他们借咏节序变化和咏物表达他们的亡国情感,是他们最常见也最惯常用的手法,由此形成了他们共同的风格,最为突出者有周密、王沂孙、张炎、姜捷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