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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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南宋词的婉约遗风(2)

婉约词发展到李清照,语言达到了高度的精练和圆熟,特别是自然和谐方面更是有着独到的美。她的《武陵春》、《一剪梅》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她的词“别是一家”,一是讲究情感细腻深婉,二是语言造诣深厚,她能把浅俗之语随意调遣运作,完美组合别出新意,令人耳目一新。含蓄是在浅语中体现出来的,浅语中又极为含蓄丰富,意蕴相当深厚。如“多分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这几句话通俗易懂,但味道很浓,又非常精准,“欲说还休”是想说而又无从说起,用意巧妙至极。雅化与俗化兼而用之,文化情趣与生活气息完美结合,并且结合的天衣无缝,没有任化斧凿痕迹,活泼动人,自然雅致。在化用前人成句上也巧妙无比,如她的《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化用了范仲淹的《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并把“眉间心上”中的眉与心一分为二的说出,由静变动,语气生动活泼多了。读李清照的词,我们还有一个感觉,即往往读到最末一句时,多为口语化,或浅近易懂的大白话,但正是这大白话,却给整首词增添了不少情趣,洋溢着无穷的灵动。确实体现出了她的词论“别是一家”的个性,与众不同的别致。

从以上分析可见,李清照词彰显出了女性独特的心理,细腻柔情的个性,观察细致而又层次清晰,语言朴素中又体现出华美雅致,能把民间口语与书面语有机糅合,使语言达到了高度的凝练准确,有极高的创造性;同时,能通过日常生活场景和主人公心理活动有机结合,产生出优美而完美的意境,让人回味不已,言尽而意无穷,味道厚重,艺术感染力极强。正因为她的成就之高,所以后人把她与柳永、秦观、周邦彦相并举,称他们为婉约词的“当行本色”,“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她的词有继承有开拓。说她继承是继承了秦观、周邦彦婉约词的缠绵,细密精工;说她开拓,是说她南渡之后不囿于缠绵悱恻,而是将自己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相结合来抒发,将自己的坎坷与社会及老百姓的遭遇浑然一体,形成了苦难的社会,苦难的人民,苦难的南宋,苦难的自己的忧患意识、愁情苦意。她的愁是为社会而愁,为国家而忧,为百姓而悲,为自己而伤,这样以来,她词中的愁,就不仅仅是内心空虚,与社会相隔离的纯粹个人化的内心情感了,而是带有强烈时代烙印的一种悲情和忧患,从而增强了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

李清照的婉约情调是继承北宋秦观、周邦彦的产物,与她女性的心理特征相关,随着社会的发展,南宋的多难多灾,婉约之声渐趋微弱,代之而出的是一些为国为民而献身的强烈呼声,直到南宋社会高呼北伐失声之后,一大批词人又回到了男女情爱、离愁别绪,文人学士的落寞情怀和对自然山水的钟情上,词又趋于清丽婉约、细腻精巧之风,代表人物有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周密、张炎等人。

这些词人深受李后主、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的影响,对词的本色行当又有回归,但回光返照的过程中又进行了整理和规范。把前人词中的率意和粗糙加以修改和规范,同时,又创造出新词调进行填词,突破樊篱,有了自己创作的自由空间,并且非常重视词的层次性,表现的是词的进一步雅化,因为宋词的改革者第一应为柳永、第二个改革家是苏轼,第三个改革家是辛弃疾,到了南宋末,词坛上风行两种遗风,一是承继柳永的俗,一是承继辛弃疾的粗,怎样将俗粗娇正过来,这一任务历史地落在了南宋末词人姜夔的肩上。姜夔对传统婉约词技巧、艺术加以改造,重新规范了词的审美规范。把男女情爱词中的轻艳成分省略掉,只留下别后的相思苦恋,从而使写恋情的内容更加雅化,具有了超尘脱俗的韵味。他对豪放派词也加以规整,他继承豪放词以诗入词的传统,锤炼字句,使语言更加雅化和刚化。使婉约词缠绵柔弱之风变为清劲瘦硬之风,创造出一种清刚醇雅的审美风格(袁行霈《中国文学史》177页),他将诗的空灵美引入词中,在咏物时,把自己的失落与国事的感慨融为一体,寄托意义深刻,又显内蕴空灵美妙,如他的《齐天乐》、《暗香》、《江梅引》等词皆是如此。不过,寄托很难确指,那就是说,这类词有点朦胧含蓄的味道,有时是指自己人生的失意,有时又是国家的忧患,还有时是指对恋人的相思,这种相思又有点故国之思的情调,总而言之,他的这类词有多解,这种多义性是从词人的人生经历来说的,具体到何意很难实指。

二、姜夔等人的“雅”

南宋是一个令文人志士心灰意冷的时代,他们前途黯淡,个人功名无地施展,也无法施展,所以,他们的作品和这种大环境是相一致的,他们把当时的政治环境与个人的人生际遇相结合,就形成了他们词风的变化。姜夔一生无入仕,属贫病交加之辈,所以他的体验可能比一般人更深刻一些。这种风气正与晚唐诗风相近,把一些令人心寒的冷色字引入词中,使整首词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凄冷之意,他的词冷字用得最多,如冷香、冷红、冷云、冷月、冷枫、暗柳、暗雨等凋蔽、衰落、阴冷的意象随处可见。如他的《暗香》、《踏莎行》、《小重山》等都用到了冷的意象。可能就因为此,他的词风被评为“清劲”和“清空”,用“劲”纠“俗”,用“空”纠“粗”,于是开雅一派。

姜夔词和苏轼相近,“以诗法入词”,但是他的“以诗法入词”与苏轼是不同的。苏轼以诗入词是大堤决口,一泻千里,而姜夔词仅着眼音律、章法结构、词句锤炼,在写法上腾挪跌宕罢了。也就是他有点“为艺术而艺术”。至于说到内容,那他的词就显单调的多了。他的词的“清”,就是清劲、清空、清刚、清超,这主要是针对其艺术成就而言的。就他的艺术成就而言,我觉得可从以下几方面来分析:

一是灵动奇变的效果。要达到这种效果就要做到虚实相生,开合有度,自然曼妙。他自己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提到“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合乃妙”,“波澜开合……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这些论说正好印证了他的雅化主张,也就是在创作中别人写得烂熟处,我不写或少写,别人没有涉猎处我多写,或特写,也就是创作中要体现出陌生化,读者才会感到新颖,要做到“以俗为雅,以故为新”(黄庭坚语),难度相当大,为此,冯熙说:“彼读姜词者,必欲求下手处,则先自俗处能雅、滑处能涩始。”。如《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重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开头先写景给人以凄清之感,接着写人的旅愁,接着再写景,引出乡愁。接着由柳色到思念家乡,本无心饮酒,但正逢佳节,只好虚应景致,再往下写对春天的留恋,本来无心赏春,但眼看芳菲落尽就是秋了,更显惆怅。最后三句是惋惜春光逝去,反衬出前线的凄凉,想排解愁绪反而却更加重愁了。这首小词转了又转,有虚有实,极为灵动,意境十分凄清冷峻,语言自然和谐,全词以写景为主,情全在景中,正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有我之境”,在柳色春绿之中,作者的万千愁绪,哀婉之情巧妙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正如张炎在《词源》中评说的那样“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二是姜夔的词还善用比兴手法来咏物显志,立意高远,并推动层次的跌宕。姜夔论词,讲究“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他的这些论说,正是他的成就突出的主要原因,如他的《暗香》一词就是利用比兴的典范。他用梅喻人,或以梅怀旧,词中处处咏梅,开头由回忆梅旁月下吹笛摘梅的美好情景,然后回到眼前的梅花,不由得感慨年华流逝。下片过渡到见梅怀人,由现实的境况勾引起对过去的回忆,深感情难寄托,花开易落。总而言之,写梅即写人,既有对某位女子的思恋,又有自己今夕盛衰之感。此词色彩搭配很妙:月色、梅花、玉人、积雪颜色偏于素淡,下片翠尊、红萼、碧水色泽转入明艳,在冷峻中又透露出热烈的气氛。音节谐婉,词句秀美,难怪当时范成大“把玩不已”。这里人、梅相映,咏梅实为怀人,以梅志比兴人情,“托喻遥深,自成馨逸”。

三是姜夔注重炼字炼句和音律,自度曲调。它往往运用想象去渲染气氛,用实词去对色彩的把握,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中就用了“清”和“黄”两个色彩字,这两个色彩字既写了山峰的寥落,又写了时间的黯淡,极为新颖地表现出一种寂寞寥落的景象,把一种独特的氛围形象化地渲染了出来。“歌扇轻羽飞花”(《琵琶仙》)选用极有动态的动词把朦胧迷乱的春景精深细微地表现了出来,用“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来描写雪后梅花低垂的幽姿,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来描写荒城给人以冷落衰寒之感。特别注重用副词来错落时间,更为独妙,如《疏影》“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这几句连用了“还”“又”“等”“重”“已”,这种有致的错落,令人有动荡之感。特别是喜欢锤炼“冷”字,在他的词中,冷字最多,这也是他的语言特色之一。如“看冷入瑶席”,“冷月无声”、“冷红叶叶下塘秋”(《忆王孙》)、“冷云迷浦,倩谁唤王妃起舞”(《清渡引》)、“东风冷,香远茜裙归”(《小重岭》)、“月上汀州冷”(《湘月》)、“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对这些字、词、句的锤炼,增强了语言的准确性,使情景达到了完美的契合,确实达到了“敲金戛玉之奇声”之效(杨万里评语)。这些冷暗之色并非原物之色,而是词人心理的投射。而破败之景和衰弱之物,又象征着词人美好理想被摧残后的孤独失望。

综上分析,姜夔一生怀才不遇,只是寄情山水,词的内容仅局限于个人生活,显得单薄狭窄。只是在词的艺术上倾其全力打造,将俗与粗两种倾向经过严密的章法、比兴、炼字和音律的协调,再加上陌生化、虚化,从而创造一种“清空”的艺术风格。所谓“清空”就是指以下几层意思:一是具有文人士大夫的高洁清雅意趣;二是追求言外之意;三是语言、意象的淡雅素净;四是疏朗开阔的意境。所以张炎在《词源》中评其词是“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被后人誉为风雅之祖)这正应和了南宋末士大夫失去复国希望,只好用词自娱自乐的心态,所以他的词在南宋末影响较大,自成开宗立派的人物,“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姜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姜夔之一体”。姜夔词的清空之风,有时自然造成词的朦胧,虽然增强了含蓄性,但也带来了晦涩的生硬,甚或有时缺乏情意,正如王国维所说的“无情”。另外,姜夔的词前最善写小序,这一小序与词形成了一个整体,语词通顺自然,也有寄情味道,不过写得多了,不免有重复之弊。

姜夔之后的承继者中,吴文英最为著名,存词也最多。但由于受生活局限,词的内容未免单一,他一生没有入仕,只是在不少达官贵人府中做幕僚,结交了不少权贵,所游历之地也限于苏杭及常州、无锡、吴江、常熟、绍兴一带,从没到过江北。在郊游中除了结交权贵,还喜与文人词客市井贫民相来往,他的词的内容大多为感旧怀人及伤今怀古,同时还有80余首与朝官应酬之作,咏物词也不少。词中对已经消逝的美好生活多有留恋,也较为感人,伤今怀古的内容最多,大多是登临游胜,以写景状物为内容,寄托了淡淡的家国之思,身世飘零的不平之气。大多数情调低沉,给人压抑沉闷之感。不过也有部分词境界高远,颇动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