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的强大,北宋的积贫积弱,致使金人铁蹄践踏中原,北宋随即灭亡,北宋的词人文士纷纷南逃。有一部分词人在北宋末已露尖尖角,南渡之后,时过境迁,环境发生了变化,社会政治也有不同,这时的词仍然沿着两条路发展,一是婉约,二是豪放。在南渡词人中,以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干、叶梦得、李纲、陈与义为代表的词人仍沿袭着婉约旧路发展,其中李清照成就最高。不过,这时的词人创作倾向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们生活在北宋末期时,生活环境安定,过着舒适的贵人生活,所写内容大多为吟风弄月之作,绮罗柔绵之态较浓;南渡之后,国家的灭亡,民族的灾难致使他们词的内容渐趋由苦闷和哀情的发展上,逐渐向苏轼的激昂情绪靠拢。李清照身为女性词人代表,仍以纤细之琐事和内心活动表达自己的独特感受。到了南宋末期的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人又在婉约上下了不少功夫,使词又入雅化,形成一股风气。
一、李清照的“别是一家”
南渡词人中,李清照无疑是其中的代表,她有力地发挥了女性心底细腻的长处,再加上家庭与时代的多灾多难,又有才学功夫的基础,使她的词有了独特的转变。
李清照在词的理论上有独到见解,并在理论上确立了词为“别是一家”的地位,明确地指出了词与诗、文一样,同为一种抒情范式,只不过词对音乐、节奏有更高的要求而已。诗歌讲究平仄,词除讲平仄之外,还讲究“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以便“协律”、“可歌。”,可见李清照是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论述词的独特性的。因此,李清照既有系统创作理论,又有大量实践,基于她的词学理论,她对北宋词坛名家一一评说时,多持批评态度,唯独没有批评周邦彦,可见,她对周邦彦婉丽词风是肯定的,也是推崇的。
李清照词的婉约之风承袭了北宋婉约之风,并把北宋词传统的词风带到了南宋,对南宋婉约词派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词文都通,特别是词的成就更高。因为其父是学者兼散文家,母亲又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在这样的家庭及环境中成长,在耳濡目染下,少女时就有才名。王灼《碧鸡漫志》中说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18岁嫁给情投意合的赵明诚,婚后,二人过着幸福美满而舒适的和谐生活,因为夫妻二人文化修养极高,所以经常在一块切磋技艺,商讨艺术品评,一唱一和,佳话流传颇多。正因为她出身名门,所以对生活有着更高的要求,又因她才华出众,多愁善感,尽管生活的方方面面已非常优越雅致,但仍有不尽其意处,离她的理想生活还有一定的距离,为此,词作中时常流露出惆怅和苦闷,这是对理想生活无法实现后的痛苦,至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她也非常茫然,为此,年轻时写的词多是温馨、喜悦、惆怅相伴,痛苦、烦闷又与喜悦、温馨共生,交错相会,五味杂陈。如她的两首《如梦令》就是如此。她时而活泼喜悦,时而烦闷沉隐,这种心情的流露,一是对自然风光的留恋和关照,另一方面是青春逝去,年华不再的烦乱思绪。
她的词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一是南渡前,一是南渡后。南渡前的词,写的多为少妇的快慰。大多描写早期生活,以及闺房闲愁,独处寂寞,日常生活中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纯为大家闺秀的闲情逸致。如《浣溪沙·春景》一词即是如此: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整首词都是写景,先交代所处位置以及季节和心境,春色将暮而闲愁,这么美丽的春景即将过去,心情可想而知,前两句笼罩全词,也是情感流露的端点,词人因院“小”而愁,时刻受到清规戒律的约束,使自己的理想生活无法最大化放开,又加上自己无所事事,所以时时感到院小,窗闲,春深,本可以在春盛之时出去郊游,放目春意盎然的景色是最惬意的时候,但帘“未卷”,这说明中间还有一层隔离物,还有路障影响自己的行动,所以主人却无从行动,这些春光明媚正好时,自己却心情沉沉,郁郁寡欢,人如此,周围的院、窗、春、帘、影也如此,这样一来主人公的心情更显沉重了。通过这些景物就彰显出了人的心情和形象,虽不写人,但处处表现人。这种无法排遣的闲愁,只有独倚高楼通过琴弦发泄出来,在琴弦的弹奏中,逼近闲愁的散发和解脱,其实,人闲而愁,愁从无聊中生出,这里有词人难以言说的苦涩。然而春愁如何消解呢?自然转到下阕,在独倚高楼中,举目望远,看到峰峦中云气飘来,微风袭来,丝丝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阴晴在无意中变幻,主人公企盼通过望远得到开阔风景的安慰,不成想面对细雨、夕阳西下,阴云薄暮,在闲愁之外又平添了几分沉重,所见所感,都无法消解闲愁,于是乎“梨花欲谢恐难禁”。这是词人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呼声,这是不以人的意愿而改变的客观规律,如此,一般愁情始终罩在词人心头,只能在惋惜忧虑中收回自己的目光和思绪。全词以写景为主,真实地描写了自然景致,自然景致由近及远,境界由小到大,时刻在情感的笼罩之下,为此,每一种景色都是心情的代言物,都有人活动和心绪流露的印迹。词人的惜春情结得到了完美的表达,含蓄婉约之风体现得淋漓尽致。
另一首《浣溪沙》写的是自己与丈夫分别后的相思和愁苦:“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鬓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对酒独酌,酒不醉人,人先醉,那凄清寂寥的环境衬托出词人的孤独、思念,本为借酒浇愁,不曾想,那别情离绪已潜入浓酒之中,却更添新愁,第三句的写景是烘托,把词人深沉凄婉的情烘托出来了。然而寝卧不安,无法入眠,酒无法消愁,主人公也慵懒疲乏,连妆也不卸,就闷闷睡去,在睡梦中思绪连连,无法遏止,于是半夜惊醒才发觉自己没有卸妆,再看闺房,四周空空如也,静的出奇,只有一只蜡烛高照,面对通红的烛花,词人只有出神的情态,“醒时空对烛花红”中的“空”字,明显表现了词人销魂落魄的相思苦意但又无可奈何的情状。全词细致地表现了主人公对周围环境的感受,这一感受表达的是对丈夫的真挚感情,艺术感染力极强,是婉约词风格的代表作之一。
她的两首小令更是词短意长,感人至深,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春日郊游,兴尽而归,但又误入藕莲深处,天将晚,心情急切,划桨返程的心理通过两个“争渡”展现无疑,几十个字就把当时的情景和心理活动生动传神的表现出来了,显示了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另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明显是一首惜春伤春之作。与上一首所不同的是,上一首表现的是青春少女的活力,这一首表现的却是对春的热爱,对生活的珍惜。开头纯用白描手法,结语却浓艳欲滴,针对这首小令,黄了翁《蓼园词选》评曰:“一问极有情,答以‘依旧’,答得极淡。跌出‘知否’两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她早期的词无以不写闺中愁,闲中情,大多缠绵柔婉,奇艳华丽。这些词的内容,大多是对爱情的感受,又是对离情别绪的体验,这是十分传统的内容,不过,有一点需要大家明白,这类题材大多由男子摹拟女子口吻写出,只是男子心中的女子情思,有时不免出现假的味道。而李清照是自己写自己,我心写我心,那就真实直接的多,感受也就深刻的多,艺术性也就强烈的多。情感是真情实感,语言是自己的心里话,情事又是自己所亲身经历的情事,把握得也十分到位,这是男性们无法比符的。
她描绘对丈夫的思念和自己独守空房的情状,写来往往令人读之哽咽。如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写的就是与丈夫别离之后的情,上片叙述别后慵懒无聊、相思憔悴的情形。通过“被翻红浪”、“慵自梳头”、“宝帘尘满”等刻画自己茫然若失的神态。又用“生怕”、“非干”、“不是”表现其极度痛苦,下片又由己推及于人,想到丈夫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在日夜思念着自己,通过典故写夫妻感情深厚,以及夫妻的恩爱,情感曲折婉转,意脉连贯一体。《一剪梅》、《念奴娇》等词都是写夫妻分离的,写来催人泪下,十分感人。
从她的前期词中可以看出,大多为闺情相思之作,路子不宽,比较单薄,但明净清爽,这是就内容上说的,艺术品位比较高,在写作时,有时直抒胸臆,有时借景生情,不过,前期词的灵魂是“愁”,社会意义不大。不过,她写的是真实的自己,这就打破了男子写女子愁情愁绪的局限,女子写女子毕竟又近了一步,并且是女子的真实表白,与男性为女子抒愁情的无病呻咽大不相同。
南渡之后,生活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李清照词的内容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大多抒写身世不幸和家国之思,风格是悲凉沉郁,已不似前期的清丽明快之风了。到了南方之后,她的词更显个性化了,抒情个性化,描写也极具个性化。如她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二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外游,李清照十分思念,于重阳佳节写了此首词,以抒发思念丈夫的无限深情。词人先写闺中独居的寂寞难耐,接着写多愁善感以及超尘绝俗的情怀。元代伊世珍在《琅环记》中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寄送于明诚。明诚叹赏,自愧佛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一作十五)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得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此事未必可信,但结尾三句的新颖典雅却是历代公认的。菊瓣纤长、菊枝瘦直,却能迎风傲霜,坚贞不屈。词人即景取譬,借以自比,就使一位多情守节的闺阁佳人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这就说明那些极具个性的抒情格调是无法取代的。在这一独特个性中使悠远的意境完美的表现出来,极有创造性,《醉花阴》可称典范。
李清照的词的语言清新朴素与精美雅洁有机结合,使形式和内容有机统一起来,显得浑然一体。如她的《声声慢》和《永遇乐》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先来看《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宋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说: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这首词表达了作者对亲人的怀念,对祖国的眷恋,也流露出她对时局的关切,对余生的担忧。词全用对比手法,“融和天气”与“风雨”、客人邀请与主人辞谢、昔日竞争“济楚”与今日“风鬟霜鬓”、他人欢声笑雨与自己抑郁寡欢形成强烈对比,一下子把词人内心世界的故国之思主题表达出来了。另如《声声慢》更是晚年绝唱。上下两片由气候多变,风力难耐,北雁南飞,菊花残损,梧桐细雨,一直写到“怎一个愁字了得”,亦情亦景,逐层深入。特别是开头三句叠字运用,从对往事的苦忆到对眼前事的困窘,进而写到心头的重压,由表及里,层次井然有序,以上两首词全用日常口语入词,在浅显的语言中却有着故国之思的深情,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妙处。再加上齿音与舌音的交错运用,极尽幽咽急促的情调,作者对生活铺叙的自然圆熟,心理刻画生动细腻,具有催人泪下的魅力。同时,在这些浅俗的口语中,词人能将比喻、比兴、拟人、夸张、用典、叠字巧妙运用,使语言达到了“极炼而不炼,出色而本色”(《艺概·词概》)的佳境,音律与语言达到了和谐而完美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