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的词,既继承了姜夔的雅化,又继承了吴文英的清丽,并取二者之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笔清丽之风。往往在淡淡的哀愁之中,流露出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如他的《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中的下阕:“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这首词是《草窗词》的压卷之作。上片写登阁所见,即“云黄天淡,雪意未消,沙空草衰”的萧条景象。为抒情笼罩上一层悲凉气氛。接下几句及下片抒发自己的天涯沦落与思国念乡之情,就连周围的自然景观也染上了衰飒落寞情调。全词忧思深,曲折蕴藉,处处照应,造语工巧。戈载《七家词选》译曰:“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于律亦及严谨。”他的成名作《木兰花慢·断桥残雪》,全词共有上下两阕,上阕写踏雪寻梅的风雅举动,是仿效林逋诗,雪、梅融为一体,突出孤山之形之势之地理位置的特点。下阕由欣赏风景表达自己闲情逸兴,接着对贾似道大造园林,荒淫误国进行有力的嘲讽。接着的所见所闻,表达了词人对残雪的欣赏热爱。语言工巧美丽,充满诗情画意。虽题为“断桥残雪”,而词中却未出现一“雪”字,但又处处在写雪,可谓构思巧妙,针线绵密。这首词立意一般,但技巧很高,景中有情,景中有人,正如王国维所言此词属“有我之景”的典范之作。
这一时期咏物高手王沂孙写了大量的咏物词,他本人能文工词,其词字句精美,凄婉清丽。戈载评他“真白石入室之弟子也”,张炎评他的词“琢句峭拔,有白石意度”(《王黄窗寒》词序)。其实,他的词既学白石之法,又博学周邦彦、吴文英等诸家所长,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最为著名的就是咏物词,他现存64首词,咏物词就占了34首。如他用秋蝉的哀鸣、充满凄苦感伤情调来表达自己的亡国之恨,所以他的咏物词多有寄托。有寄托就要比兴,因清代常州词派论词力主比兴、寄托,为此王沂孙的咏物词在清代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和欣赏。张惠言《词选》卷二中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周济把他推崇为宋词四大家之一,其《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又说:“咏物最争托意,隶高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陈廷焯也说:“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可见清代词评家对王沂孙词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他们对王沂孙词妄加评析的地方确实太过,动不动寄托呀,隐喻呀,太过牵强了。他的词虽然有点寄托,有点伤感,但也不是过分浓重,只是用典多,隐晦难懂,令人费解倒是真的,从内容上来说不够高远,从技巧上来判断,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清代词评家根据自己的好恶来评说,毕竟有失偏颇。
不过王沂孙的词一是善用典,二是擅长象征和拟人,往往对自然物态描写不太追求,而是根据自己的思想意念,选择独特之物与典故之意有机融合,造成客观物象与主观意念互为生发,从而助推了词的虚空灵动,正因为如此,后人评其词有深远寄托也并非空穴来风。他的词在咏物中,往往上阕咏物,下阕怀古伤今,或亡国之恨,倾情而出,暗示、比兴,象征的混用,必然有他的寓意,必然给读者以联想。在李商隐、李贺的诗中,也经常运用这种手法,也有不少的寄托和多义,根据读者的阅读期待,往这方面联想也是自然的了。如他的《眉妩·新月》就是如此,《齐天乐·蝉》、《水龙吟·落叶》也有同样的情调。词中的意象选择都能做到情融于意象本身之中,通过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深沉之情,如他的《醉蓬莱·归故山》:
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爽气霏霏,翠蛾眉妩,聊慰登临眼。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和多依黯。
西风、黄叶、白云、柳、枯阴、故国、故人、空英、秋灯、秋雨、秋雁、芳樽等一连串意象的衰飒寒意中时刻显示出词人那种心情沉重,无法舒展的感伤情调,为什么会有如此沉重的心情呢?“故国如尘,故人如梦”就是最好的佐证,正因故国一去不复返的现实,江山易主,国破家亡的痛彻心理时时萦绕心头,致使自己无以开心颜。尽管词中以陶渊明自况,但陶渊明归来有亲朋好友相伴,而作者心如死灰,故国茫茫,故旧不知所踪,所以自己的心情何以堪。词中写菊,写屈原,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国情结的,更是表达自己傲岸情怀的。自己虽然身在亡国中,又是亡国遗民,但自己的心还是宋朝的心,自己的志向没有变,自己的操守没有变,自己时刻为亡国而哀凄,自己时刻为亡国之民而痛心,所以,他的咏物词表达的都是这种凄婉的情调,他词中所选意象也都染上了痛苦凄凉之意,如“秋灯、秋雨、秋雁、寒英”等等。在这些咏物词中,表面上是咏物,实际上是咏叹自己的心,咏叹自己的内心世界的。但是,这种表现确实淡淡的,浅显的,并不是深刻幽眇的,他说的亡国之恨,飘零之感也仅是如秋雁孤鸿的哀鸣,如秋蝉的鸣凄挣扎一般。虽然他的词有姜夔、吴文英的骚雅清空之风,但清代词评家的评论毕竟有拔高之嫌,他的词虽有寄托,意境深幽,然而过于深微隐幽,力量过弱,如同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一样,仅为呻吟绝望,没有一点生机。同时,在结构安排上又过分匠心,刻意锤炼,令人读之晦涩难明,为此,他的词既有“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又有“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谐”;既有“幽折处大胜白石”的一面,又有“有水清无鱼恨”的另一面,把他捧为“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未免有点拔高的嫌弊。
张炎也是这一时期较有成就的作家,他既有理论主张,又有大量创作实践,他追随周邦彦、姜夔等格律派词人,力主清空、雅正,创词中注重音律和谐婉转,流亮通畅,语言精练工整。前期词大多为纵情山水,吟花弄月,反映优游生活之作,显得清丽平淡。后期词转而抒发亡国之恨和身世之感,以描写个人愁苦和士大夫闲情逸致内容为居多,反映现实人生则嫌不足。他的词音律和语言上功夫较深,为此艺术上成就较高,清代词人尤其推崇,有“家白石而户玉田”之称。
他的词的理论比词名声大,他的《词源》是最早的词学专著。全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论音律,下卷论创作,着重于句法、字面、虚字、用事、咏物等形式技巧的评论,较少考虑词的内容,周济说他:“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他提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极力推崇姜夔的“清空”词风。对吴文英的“质实”则大为不满。这种观点,正适合部分脱离现实生活,走向纯艺术追求的士大夫之口味,为此,他的词在当时深受士大夫文人的吹捧也是有其原因的。如他的名篇《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记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词题为“春水”,所以全词围绕“春水”来描写,具体描写了三种不同的春水。分别咏湖水,咏池水。“苏堤”一词表明是西湖之水。“荒桥”二句,写池水猛涨,桥荒置不用。一叶小舟行柳荫中缓缓荡去,故周密译之为“赋春水如画”。下片着重咏溪水,分别写人间之溪水。历史上兰亭之溪水,神话传说中天台山之溪水,全词全用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的春水镜头经过选择、剪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并且这些镜头又得到放大、特写,使各地之水极有特色的展现于人的面前。有人评说:“叔夏春水一词,绝唱古今,人以张春水目之,”(邓牧《伯牙琴》)足见此词在当时的影响力。
他的后期词,因南宋消亡而引起故国之思,以及自己的身世伤感,写来情调哀怨凄凉,他的《解连环·孤雁》是一首咏物词,寄托意味明显,是咏物词的代表作。该词叙写了孤雁失群的原因及凄苦处境。再用鸿雁传书的传说,写孤雁不能及时为“故人”传递信息。下片先用陈皇后之典,写孤雁的愁绪。紧接着宕开一笔,忽发奇想,写孤雁设想与久别的伴侣再度重逢。给人们描绘了一个空旷而暗淡的氛围来衬托孤雁的“孤”,所选意象都是围绕着孤雁之孤来描绘的。下片写人,孤雁与人完全融为一体,写雁孤就衬托人更孤。词中以雁喻人,托物言志,借孤雁失群后的遭遇,抒发自己在宋亡后长期漂泊转迁,失去故国与亲朋的痛苦,并流露出了何时能重逢亲朋好友,再温旧情的美好愿望。对孤雁的咏唱,孤雁既喻自己,又喻那些被掳去北方,但始终不屈的爱国者。他向往他们,怀念他们,崇敬他们。另外,虽为四处漂泊,孤独无依,但他不变节,不屈从,表达了自己的坚贞。这首词虽为咏物,但他没有局限于物本身,而广开词境,由咏物联想到人,亦雁亦人,混化无迹,这就达到了咏物的高境界。另如他的《疏影·梅影》同样是借咏梅来表达自己亡国家破之后的高洁情操的,他写梅的神态,梅影的品格,通过梅影品格的清绝、难折、孤洁等等的描绘及展示,表达了自己在国破家亡后自己的写照,以及对自己的要求,含蓄地表达了一位南宋遗民的气节,为此,周密、王沂孙非常推崇,并写了和词。
总的来看,南宋婉约遗风不减,缠绵之意尤浓,但随着时代的发生变化,其内容也在不断更新,特别是怀古伤今,寄托国破家亡哀思的内容较多,大多在咏物词中实现。南宋词从格局上来看,更加细腻规范,无论从音律,还是用词用字上都堪称典范,比北宋词更规正洗练,但从艺术上来看,真正把南宋词推到了极致,名家辈出,成就斐然,婉约词要比北宋成就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