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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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深夜醒来 (2)

顺着老照片一一回溯,这个家庭的历史清晰呈现:长子到北京读大学,又到美国读研究生,读博士,一个稚气的男孩逐渐成为盛年的男人,脸上神情由腼腆拘谨逐渐到明朗笃定;两个女儿依次长大,原本有些乡气的衣衫和有些青涩的容颜逐渐蜕变,距离当下越近越是时尚好看。然后她们结婚,她们怀抱宝贝,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一张又一张的全家福,家庭成员越来越多。夫妇两个也跟着一张张影像逐渐由中年进入老年:在天池,在北京,在美国……

很快就得走了,我提出给她们母女拍合影。她们很高兴地配合着,这边沙发拍一张,那边沙发拍一张,把绢花摆到跟前拍一张,挽着胳膊头挨头拍一张……然后我和老太太合影。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甚至可以说,之所以提出要给她们母女拍合影,最重要的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达到我和老太太合影的目的。

我和老太太合了两张。我离她很近,很近。我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这是母亲的气息。我很想像晓艳那样挽着她的胳膊,像和我的母亲一样。可是我没有。她是母亲,她当然是母亲,然而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是如此靠近这温暖,但这温暖终归是晓艳的温暖,而不是我的。

“你拍照的时候好乖的,好像个小女孩。想妈妈了吧?”晓艳没心没肺地问,却是一语中的。我没有回答,眼泪却是控制不住了,于是跑到卫生间里,悄悄地哭了一会儿。清理好眼泪,回到客厅里,老太太正在收拾那些照片,边收拾边对晓艳絮语:“回头好好把这些照片整整,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几个分一分,做个纪念……”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嘛——”晓艳娇嗔。

该告辞了,老太太把我们送出了门。正要走下楼梯,我又有些犹豫,觉得有一件事是该做的。正犹豫着,回头看老太太,她已经伸出了胳膊,把我拥抱在了怀里,说:“下次再来。”我也拥抱着她,拥抱着这个母亲,我说:“您要好好的,要健康长寿啊。”

——她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以一个母亲的本能。谢谢她那么拥抱过我,我确实是一个很需要这种拥抱的人。所以,她拥抱我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的身上。

拒绝迫害

余华曾经在一篇名为《关于时间的感受》的随笔里以颇有些撒娇的语气这样写道:“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迫害,同样的距离,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我也是广大被迫害者中的一员。为了不让自己不爽,也为了让自己少发那些矫情的感叹,平时我有意回避这种被迫害的感觉。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让我不得不直面这种迫害。他在电话里长叹了一声,道:“二十年了啊。”

是的,毕业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每当用到这些词语的时候我就会纳闷:到底是谁在弹指?相比于长着指头的我们,弹指的更像是没有长指头的时光。他老人家无指胜有指,只需吹气一般打个小小的哈欠——或许还用不了一个哈欠——我们就被它弹出了肥胖的体型、水肿的心灵、横生的皱纹、粗笨的老茧……

同学说的是毕业二十年同学聚会的事。电话里,他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二十年了,多不容易啊,一定要来啊,同学情意值得珍惜啊……”

我只沉默。心中无比平静、清凉。

我不打算去。不,我对同学们没有什么成见,我的大学生活过得还算可以,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平凡的那种生活。有被窝卧谈的红颜知己,也有秋波暧昧的青衫之交,有着最简单的烦恼,也有着最没创意的欢乐,一些些浪漫,一些些愉悦,一些些欢喜,一些些感伤……总之,该有的我都有,包括偶尔想起便会微笑的美好回忆,不该有的我都没有,包括那种让我无法面对旧人的幽暗繁复的心理顽疾: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不想去参加这个聚会,和我的学生生涯本身毫无关系。

有关系的,只是我自己。梳理了一下,大致原因如下。一、随着年龄渐长,我的生活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不喜欢参加任何形式的集体活动,因为只要参加集体活动,就得符合集体活动的某些规则和潜规则,就得耗费掉我珍贵的身心自由。对现在的我来说,不自由,毋宁死。二、在所有的集体活动中,我尤其不喜欢同学聚会这种形式以及与这种形式搭档的常规内容:二十年前个个纯真如玉晶莹剔透的神仙少年变换成了脑满肠肥庸俗不堪的中年男女,试图在灯红酒绿推杯换盏中制造些许青春幻觉——做了小官的人控制不住习惯性的颐指气使和扬扬得意;混得不如意的坐在角落里低头耷脸,落落寡合;曾经月朦胧鸟朦胧过的恋人互相打量,感慨万端;座位离得八丈远叫名字都得想十分钟的那些则热火朝天地说着工资奖金、老公老婆、儿女学业、健身养生,琢磨着谁或许以后是用得着的,再小心地奉上些言不由衷的恭维和夸赞……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到,无非这些。

还会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

至于同学情意这个词——不,对于加在情意前面的任何定语,我都抱着很顽固的怀疑态度。师生情意,同事情意,邻居情意……算了吧,情意这个主语和前面的定语有什么普遍的关系呢?师生不过意味着那人在讲台上站着而我在讲台下坐着,同事不过意味着在同一个办公室听过彼此的喝茶声,邻居不过意味着墙那边传来的吃喝拉撒的零碎动静,同学不过意味着我们在同一个大园子里的同一间大屋子里过过大致相同的表面生活,如此而已。大学四年,所有的同班同学里,我只和三个人结下了真正的友谊,在我共计二十多年的学生生涯里,这个成绩已经算是硕果累累了——其中就包括打电话通知我参加聚会的这个。我相信这三个人就是一辈子没有同学聚会也会经常联系,且是有质量的联系,既然我最珍视的情意就在他们三个身上,那我干吗要去赶全班聚会这种熙熙攘攘的大集呢?

我承认回忆很美好,我承认那些想把美好回忆再恢复的同学们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恕我不能苟同。美好的东西就让它们在水晶瓶里自顾自地美好去吧,干吗一定要把我们现在满是灰尘的手再伸进去,给它们弄上些细菌呢?干吗要怀着不可理喻的无聊的热情把它们再糟蹋糟蹋呢?从小学到大学,我从不喜欢回母校,也不喜欢回故乡。就像我从不约见曾经恋爱过的男友,即使他约见我,我也绝不相见。

所以,不去。坚决不去。有人爱赶就让他们赶去,我绝不允许自己去赶同学聚会这种一眼望到底的大集。我拒绝任何形式的这种大集。我绝不在接受时光无形迫害的同时,再委屈自己去接受集体有形的迫害。我不是受虐狂。

我能想象出对于我的这种态度,同学们会有什么说辞。那就随便他们说我什么吧,高傲也好,孤僻也好,麻木也好,心冷如铁也好,任何一顶道德绑架的大帽子都在我的想象之中。反正我已经是一家帽店的老板了。

六年

岁末,一个杂志社的女孩子约我吃饭。这是一顿工作餐。我和她已经六年没见了。六年前,她约我在她的杂志上做一个专栏,当初谋划的时候吃了一顿饭。后来就只是邮件联系,虽然在一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专栏一做就是六年。对于我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六年的漫长岁月早已经让我对这个专栏审美疲劳,我屡屡推辞,却屡屡未遂。这次见面的由头,便是她要游说我继续做下去,而我的目的是游说她将我休掉。

走进约好的饭店,在预定的座位上,我看见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妇正在看菜单。我看了一眼她的轮廓,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转身欲走,听见她喊我的名字。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斟酌着她的面貌:是她吗?真的是她?

“是我,不认识啦?”她笑着报上自己的姓名。那一瞬间,我方才确认,真的是她。

坐下,点菜,吃饭。我们说着杂志社的事,说着稿子的事,渐渐地,饭局行将结束。事也已议定——我终于辞了这个专栏,她也无奈地表示同意。在等服务员上餐后水果的空当儿里,因为百无聊赖,我便没话找话,问她现在的生活情况如何。她说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很有名的小区。记得六年前那次吃饭,她说她刚结婚,在一个城中村租房子住。这么说她发展得还挺好。

“那个小区位置不错。房子多大?”

“160平。”

“四室两厅?”我吃了一惊。

“嗯。”

“发财了吧?买了豪宅。”我笑,“房子太空会没有安全感的。”

“人多。都住满了。”

“怎么那么多人?”

“我和老公,两个孩子,还有婆婆。”

“你是少数民族吗?不然怎么能生两个?”

“是我老公前妻的女儿。”

我沉默片刻:“他前妻……”

“得癌症死的。”

“那,六年前……”我惶惑了。

“不是那个人。我的第一个丈夫,也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她也沉默。但她的沉默很平静,看起来丝毫没有被我揭开伤疤的痛苦。于是我静了一会儿,继续问下去——既然已经揭开了,不继续揭下去似乎也是不对的:“他是怎么回事?”

“他喜欢喝酒。那天,他喝多了酒,去阳台抽烟,身体失控,就一头栽了下去。脑浆都摔出来了。”她依然平静地说着,吃着一片雪梨,“我那时候还怀着孩子,四个月了。后来就做掉了。”

我看着她。她看起来粉光脂艳,成熟丰美。我以为对于她来说,这六年是平静的六年,不是手机资料里那风起云涌的六年。2005年,连战光临北京,马英九当了国民党主席。2006年,农业税退出历史舞台;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穿越冻土里程最长的高原铁路青藏铁路进入试运行,结束西藏不通铁路历史。2007年,“高音C之王”帕瓦罗蒂在意大利的摩德纳因病逝世,我国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三号甲运载火箭将嫦娥一号卫星成功送入太空。2008年,四川省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死了八万人;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中国拿了51块金牌;此外,还有什么?对了,还有艳照门。2009年,中央电视台新大楼火灾,3G正式登台亮相,罗京病逝,邓玉娇案,乌鲁木齐“七五”事件。2010年,王家岭发生透水事故,青海玉树地震,死了两千多人;上海世博会,看一个沙特馆要排队九小时。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福岛核电站核泄漏等级为最高的七级,无数中国人将超市里的盐抢购一空……

面前的这个小女人,我以为她的美,她的安恬,是岁月自然沉淀的结果,却没有想到她经历了这么多深渊般的历练:丧夫,流产,寡居,认识第二任丈夫,再生子,成为母亲兼后母,还和不知脾性如何的婆婆同住……走在大街上,谁看得出这个秋波无痕的漂亮少妇经历过这么多呢?真是应了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当然,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活生生的例子一次又一次摆在我的眼前时,我还是忍不住要震惊。如同亲爱的朋友心脏病突发差点儿死去,办公室同事的孩子得了自闭症,一个同学在开车时因不期而至的癫痫而翻车致残……那些传说中的不幸,似乎十分遥远,但其实就潜伏在我们的身边,随时都可能朝我们举枪射击。我们无处躲避,防不胜防。也因此啊,每当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一张张似乎平静甚至冷漠的面孔,我都会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在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还将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命运将会对他们进行怎样的安排。我当然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心疼。心疼。

告别的时候,她再次对我请求,让我考虑将专栏再做下去。我知道她此时已经不抱希望,只是客气。但我改变了主意,同意了。她喜出望外,没有问为什么。我也没有做别的解释。我知道自己不必对她解释,我自己明白就行了——人生是如此不易,需要我们忍耐,再忍耐。相比于其他的忍耐,如果说不能再继续忍耐一个并不怎么费力且能赚可观稿费的专栏,那实在是有些矫情。

看,它多么美

他是一位兄长意义的朋友。平日因为各自忙,我和他见面不多,即使见面,话也不多。但每次见到他,哪怕一个字没有,我都会觉出一种很本能的亲切和信任。只要碰到了心里搁不下的事,我都想和他说说,听听他的看法,从而得到他的宽慰、批评或者是建设性的开悟。每次都很有效,从没让我失望。

那天也是这样。在一个会议上,我们见了面。会议间隙,我们在走廊上说话。我正纠结于一件俗事,心情不大好,便向他絮絮叨叨地倾诉起来,然后,我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却默默地看着窗外,很久。

“看,它多么美。”他终于指了指窗外。

我气急败坏地拽了他一下:“我说什么你都没听?”

他仍然指着窗外:“你看呀,它多么美。”

我看了一眼窗外,一片茫然。

“什么美?在哪里?”

“那片草坪上有一只鸟,它多好看。”

果然有一只鸟,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花纹,正在草坪上跳来跳去,轻盈欢悦。草坪上落着一些枯叶,有风吹过,枯叶飘动……都是寻常景象,有什么美呢?

“我等你说话呢。”我把目标又转向他。

“你说完了?”

“嗯。”

“那我也说完了。”他笑着又指了指窗外,“看,它多么美。”

我懵懂地看着他的脸,他微笑着,沉静温暖的眼神里含着一丝丝戏谑。然后,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