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12928900000032

第32章 代拟吾庐约言草稿

我们认为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与生活,应该可以有一种态度,一种不必客气的态度。

谁都想好好的活着的,这是人情。怎么样才算活得好好的呢?那就各人各说了。我们几个人之间有了下列相当的了解,于是说到“吾庐”。

一是自爱,我们站在爱人的立场上,有爱自己的理由。二是平和,至少要在我们之间,这不是一个梦。三是前进,惟前进才有生命,要扩展生命,惟有更前进。四是闲适,“勤靡余暇心有常闲”之谓。如此,我们将不为一切所吞没。

假如把捉了这四端,且能时时反省自己,那么,我们确信尘世的盛衰离合俱将不足间阻这无间的精诚;“吾庐”虽不必真有这么一个庐,已切实地存在着过了。

这是一种思想的意志的结合,进德修业之谓,更是一种感情的兴趣的结合,藏修息游之谓。生命至脆也,吾身至小也,人世至艰也,宇宙至大也,区区的挣扎,明知是沧海的微沤,然而何必不自爱,又岂可不自爱呢。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

春在堂日记记概

曲园先生日记两册,手写本,起自清同治六年丁卯迄光绪二年丙子,首尾完整。字迹在楷隶之间,虽随意挥翰,而精谨端严,规范自在。此书久庋家中,未收入“所著书”内,故自来不见著录。

此记体裁与世传诸家日记颇异,不矜才,不使气,亦不臧否同时人物,盖纯以治学之精神行之。记中且拟有一定之书例;如丁卯正月己未(四日)下云:“不书晴雨与上日同也。凡晴雨与上日同不书。是日拜客,见汪柳门庶常暨姚松泉舅氏,其馀不见。不见则不书。”又同年十二月壬辰(十三日)下云:“甚雨不止。凡阴晴同上日不书,此悉书,苦之也。”以外类此尚多,不能备举。即此可见一斑。

因其为体简约,有时只书阴晴,有时并只有干支,故十年之中只存日记两册,后之人未始不惜其过简也。然先曾祖律身行事,处处以端慎出之,而迈往无前之精神遂为人所忽。浅见之士,每憙高远,相习成风,其实知人论世,亦复谈何容易。此区区短书亦正有其一贯之精神在焉,谓可与其五百卷之全书相发明。

窃观所记不外伦常日用之间,而学养性情往往流露,实抵得一部长篇的传记。盖情真则语亦真,语真则虽简易而动中肯要,中肯要则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不为难矣。

此记起笔,正当草《诸子平议》之时,循其月日观之,可见用力之劬,而“拼命著书”良非虚语。兹节引丁卯春所记,以表示之:

丁卯正月丙辰(初一)始草《墨子平议》。

辛酉(初六)《墨子平议》第一卷成。

丙寅(十一)第二卷成。

庚午(十五)第三卷成。

丙子(二十一)赴上海泊渔亭始草《列子平议》。

二月丙申(十二)《列子平议》成。

三月丁巳(初三)始草《淮南子平议》。

辛酉(初七)《淮南子平议》第一卷成。

丙寅(十二)第二卷成。

壬申(十八)第三卷成。

中间以修志事赴上海,又兼有书院月课,而孳孳矻矻惟日不足,为学之勤至矣。苟能以原稿刊布,则于来学宁无观感。前者燕京大学拟影印此书,后又不果。以今之异说多纷,抱残守缺固非其时,会当期诸他年耳。

救国及其成为问题的条件

救国(不仅仅是救国,一般的公众事业皆然)并不成为问题,假如我们不需要。怎样一种人方才需要救国呢?

日常的生活几乎绝对不需要救国之类的,这生活的光景可分为动静两面:静的方面是保持现状,只求平安。我要活着,我老要活着,无论怎么样活法我也要活着的,狗也罢,公卿也罢,神仙也罢,我要独活着,虽有亿兆的苦难,而死的若不是区区,何妨!再进一步,以千万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独活,这大概可以不活了罢?然而不然,据说还是要活的。这么说来,求生之志,可谓坚逾金石了。等到事实上不能平安的时候可又怎么样?原来就算了。有些是有生之命定,有些却也未必,例如帝国主义的枪弹等等,而其不介意也相若。轰轰烈烈的死是苦命,胡里胡涂的死是福气。我们只知持生(仿佛捧在手里)而不知爱生,乐生,善生。我们特别怕死,却算起来,我们死得比人家又多又快。动的方面是力图进展,很想阔气。我活着哩;要活得舒齐,活得舒齐了,要活得更舒齐;活得很舒齐了,还要活得再舒齐一点……到底有几个“还要”呢?天知道!舒齐之极有如皇帝,似乎已没得想了,他还在想自己永远能如此不能(成仙)?还在想子子孙孙能永远如此不能(传代)?穷人梦里变富了,富人梦里就变猪,果然说不尽,然而也尽于此矣。这好像没有例外。好坏之别只在手段上,不在目的上。有所不为谓之好人,无所不为谓之坏人。

所谓国家之隆替,民族之存亡,与这种生活有什么关系呢?看不出!不妨武断地说,救国并不成为一个问题。果真成为问题,必另有其条件。

说起来简单万分,知道世界上有“我”还有“人”,这就是条件了。在我以外打着了别人,这是做人以来顶重要的发见,影响之广大繁多也非言词能尽。它把我们的生活弄复杂了。它把我们的生命放大了。它使我们活得麻烦,困难,而反有意思了。它或者使我们明明可活而不得活,但这不活比活或者更加有意思了。

舍己从人总是高调,知道自己以外还有别人的这种人渐渐多起来,只知道苟生独活的家伙渐渐少起来,那就算有指望了。然而又谈何容易呢!这在个人已需要长时间的、无间断的修持与努力。吾乡有谚曰“说说容易做做难”,此之谓也。

重己轻人,贪生怕死,爱富嫌贫,人之情即圣人之情也,圣人何以异于人哉?(圣人只是做君子的最高标准。)无非常人见了一端,圣人兼看两面耳。多此一见,差别遂生。孟子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有甚”也者多绕了一个弯罢了。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于去仁,恶乎成名。”又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也者,多绕了一个弯而已。一个弯,又一个弯,这是使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重要条件,即使不是惟一的;我确信如此。

在所谓土大夫阶级里,睁开眼睛,净是些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看不大见杀身成仁的苦小子,我竟不知道救国是—个问题不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们才会成为问题。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