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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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阳台山大觉寺

夙闻阳台山大觉寺杏花之胜,以懒迄未往。今岁四月十日往游之,记其梗略云。是日星期四,连日阴,晨起天微露晴意,已约佩在燕京大学,行具亦备,于六时五十分抵南池子,七时车开,十五分出西直门,同车只一人,且不相识,兀坐而已,天容仍阴晴无主。数日未出。觉春物一新,频年奔走郊甸,均为校课,即值良辰,视同冗赘,今日以游赏而去,弥可喜也。弧形广陌,新柳两行,陇畔土房,杏花三四,昔阴未散,轻尘不飞,于三十三分抵西勾桥,佩已坐候于燕京校友门,并雇得小驴一头,携粉红彩画水持一,牛肉面包一包。其驴价一元二角,劝予亦雇之。“你不是在苏州骑过驴吗,有髀肉复生之感吧?”应之曰,“不。”雇得人力车,车夫二人,价二元五角。舍驴而车有四说焉。驴之为物虽经尝试而不欲屡试,一也;携来饮食无车则安置不便,二也;驴背上诚有诗思。却不便记载,三也;明知车价昂,无如之何耳。

于五十五分过颐和园,望见大门,循东北宫墙行,浅漪一片,白鸭数只,天渐放晴,路如香炉。八时四分逾一大石桥,安和桥也,亦作安河。转入大道,亦土道也,特平坦,不复香灰耳。夹道稚柳青青。行行去去,渐见西山,童秃为主,望红石山口(俗呼红山口),以乘车不得过,循百望山行。其麓为天主教士所建屋。询车夫以百望山,不解,以望儿山呼之。山形较陡峭,上有磊石,有废庙,与载记合。三十分抵西百望,车夫呼以西北望,而公家则标之曰西北旺。自西勾桥至此十五里。(凡所记里数均车夫言之。)停车上捐,铜子十枚,驴则无捐。车夫购烧饼十枚,四里两家佃(晾甲店)。又一车夫云六里殆误。过青龙寺门前,寺甚小。时为四十八分。五里太子务(太子府),已九时六分。以大路车辙深峻,穿村而过。此十里间,群山回合,其中原野浩莽,气象阔大。车中携得奉宽《妙峰山琐记》,有按图索骥之妙。所谓蜘蛛山顶,一松婆娑,良信。至于跌死猫盘道如何如何,驴夫之言莫能详也。至书中所谓蜘蛛如香炉,百望城子如烛台,则并不神似。出太子务抵黑龙潭不及一里,时为九时十四分。

登石坡,入龙王祠。殿在石级上,佩昔曾登之,云无可观览,徒费脚力。遂从侧门入,观潭。潭以圆廊绕之,循廊而行,从窗牖间遥看平畴,近瞩流水,即潭之一脉也。下临潭,不广而清,如绿琉璃,底有砾石。窄处为源。泡沫不盛。在此食甜面包及水,予所携也。佩云:“此绿绿得老,不如仙潭嫩绿。”又云:“其形如……其形如说不出。”黑龙潭固非方圆,亦非三棱也。此地予系初来,佩则重游矣。出时为三十七分。五十折白家疃,计程三里,有白家潭,白家滩异名,俗呼之。五里温泉村,有中法校附设中学在。此村颇大,亦整洁,壁上时见标语,忆其一曰,“温泉村万岁。”十时二分过温泉疗养院,未入游。二十五分,周家巷,巷口门楼,上祀文昌。已近城子山麓,望北安河隐约可辨。城子山上亦有庙,群山一桁,山腰均点缀以杏花,惜只可入远望耳。佩云:“杏花好,可惜背景差点,”诚然。北地山鲜水草,枯而失润,雄壮有余,美秀不足,不独西山然也。

值午,天渐热,大觉寺可望,路渐高,车夫以疲而行缓。进路不甚宽,旁有梨杏颇繁,均果园也。梨花只开七八分,作嫩绿色,正当盛时。杏则凋残,半余绛萼,即有残英未谢,亦憔悴可怜。家君诗云,“燕南风景清明最,新柳鹅黄杏粉霞,”(《小竹里馆吟草》卷六)盖北方杏花以清明为候,诗纪实也。惟寺前之杏,多系新枝非老干,且短垣隔之,以半面妆向人,觉未如所期,聊作游散耳。十时四十六分抵大觉寺,自温泉村至此八里许。

入寺门,颇喧杂,有乞丐。从东侧升。引导流水,萦洄寺里,寺故辽之清水院,以泉得名。此在北土为罕见,于吾乡则“辽东豕”耳。既升,见浮屠,在大悲坛后,形似液池琼岛,色较黯淡。二巨松护之,夭矫拿攫。塔后方塘澄清,蓄泉为之。塘后小楼不高,佩登之,返告曰,“平常。”即在塔侧午食,荫松背泉,面眺平原。携有酱肉肉松鸭卵等物。佩则出英制CornedBeef,启之,肉汁流石,而盒不开。适有小童经过,自告奋勇,携至香积厨代启之,酬以二十枚,面包两片。佩甘肉松,而予则甘其牛肉,已饱矣,犹未已,忽天风琅然挟肉松以飞,牛肉略尽其半,固不动也,于是罢餐。各出小刀削梨而食之。西行上领要亭,拾级下至四宜堂前,有半凋玉兰两株,其巨尚不如吴下曲园中物。小童尾随不去,佩又酬以十枚,导至殿外,观松上寄生槐榆,其细如指。问童子曰,“完了么?”答曰,“没有啦。”乃径出门去,小步石坡约半里,杏花仍无可观,遂登车上驴,十二时十分也。大觉寺附近还有胜景,惜我辈不知也。

小驴宜近不宜远,而阳台海甸间,往返八十余里。(车夫曰百里者,夸词也,为索车资作张本耳。)于去时,佩之驴已雅步时多,奔跑时少,归途则弥从容。驴夫见告,此公连日游香山卧佛寺等处,揣其意似爱惜之,不忍多加鞭策。虽时时以车侯骑,予仍先抵温泉疗养院,时为十二时四十五分。待五分,佩至。此地有垂杨流水,清旷明秀,食浴均可。坐廊下饮西山汽水二,即入浴。人得一室,导汤入池,池形似盆,而较深广。平常浴水入后渐凉,猛加热汤又增刺激,此则温冷恰可,久而弥隽,故佳品也。至内含硫质有益卫生否,事近专门,予不知云。可惜者,池两端各一孔,一入一出,虽终日长流,而究不能彻底换水。浴罢复行,已一时三十五分。北方气候,甫晴便热,且溯来路而归,鲜可观览,原野微有燥风,与晨间之润渑不侔。过白家疃太子务两家佃,其行甚缓。途次,佩曰,“去的时候骑驴是军政,现在是训政时期,宪政还没有到哩。”话言甫毕,不数百武忽坠乘,幸无伤,然则训政时期到否亦有问题也。

近西百望时,与佩约会于清华,遂先行。过万寿山后,车夫饮水,天亦渐凉。经挂甲屯,穿行燕京大学,入西门出东门,四时六分抵清华南院,付车资二元六角,加以在寺所付之饭钱四角,共计三元。入校门饮冰一杯。返南院时佩已归,云至万寿山易骑而车,否则恐尚在途中也。小息饮茗,于五时半乘车返北京东城,抵家正六时三十分,适得十二时,行百二十里许。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一日写记。

中年

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从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唯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穷思极想之余,认为了解不能解决的“谜”,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巳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无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微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您,他所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婉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论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健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而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味的。

试问下山的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不大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徘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俗”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卖老果然不好。自己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得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究竟什么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时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找来找去,居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了。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只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西覃西覃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人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来,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该先你而乌乎。……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同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得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得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