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六月,宰相房琯被贬为邠州(在今天陕西彬县一带)刺史。杜甫被认为是房琯同党,亦由左拾遗(隶属门下省,是一个八品小官,但因为是在皇帝身边负责举荐进谏之类工作,杜甫曾经相当看重这一职位)贬出京城长安,为华州司功参军(华州,今天陕西华县。司功参军,一个帮助州长官处理军政事务的低级别职位)。这一年的秋天,杜甫曾经到距离华州八十里路的蓝田县看望过崔兴宗、王维;冬末,因事回了一趟东都洛阳的陆浑庄(著名的“三吏”、“三别”就写于由洛阳返回华州的路上)。次年七月,杜甫弃官西去,先是到了秦州(今天甘肃天水一带),后来又辗转到了同谷(今天甘肃成县)、四川成都。
可见,杜甫在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杜甫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三吏”、“三别”之外,《赠韦八处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独立》“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夏日叹》“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忧国忧民,牢骚满腹。其中,贬谪之初的繁忙公务就曾经让杜甫苦恼不堪。他在一首题为《早秋苦热,堆案相仍》的诗中描写了自己的处境: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
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蹋层冰。
天气炎热,夜里有毒蝎子,到了秋后还会有很多苍蝇,华州任所的生活环境真的是太恶劣了。环境恶劣,当然是杜甫的指桑骂槐,借题发作。一年多之前,从安史乱军占领的长安脱身之后,昼伏夜行投奔当时肃宗李亨的行在——凤翔(在今天陕西凤翔、宝鸡一带),真正让他不快的原因,是顶头上司对他的牛马使唤,即“簿书何急来相仍”。清代学者王嗣奭针对这一首诗,有如下一番议论:
公以天子侍臣,因直言左迁州掾,长官自宜破格相待。公以六月到州,至七月六日,而急以簿书,是以常掾畜之,其何以堪?故借早秋之热,蝇蝎之苦,以发其郁蒸愤闷之怀,于“簿书何急”微露意焉。试问堆案者从何而来哉?
更有意思的是王氏接下来的一番议论:
……州牧姓郭,公初至,即代为《试进士策问》与《进灭残寇状》,不过挟长官而委以文字之役,非重其才也。公厚于情谊,虽邂逅间一饮一食之惠,必赋诗以致其铭佩之私,俾垂名后世,郭公与周旋几一载,而公无只字及之,其人可知,不免宝山空手矣。
王嗣奭的感慨,我想今天的读者中,有不少人会产生共鸣。王嗣奭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打心眼里喜欢杜甫,二是他挺看重一个人的后世名声。喜欢杜甫,就要为杜甫抱不平,为他的遭遇而愤愤然;重视后世名声,才会觉得杜甫的郭姓顶头上司没有善待杜甫,因而没有被大诗人写入诗歌垂名后世,是一件憾事。
我当然认同王嗣奭的感慨。但是,我认为,他的想法未免太书生气,太理想化。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人看重的都是暂时的权力、眼前的利益,而不是才华人品、后世名声。杜甫对此就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曾说:“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手中有了一点暂时的权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州县长官、处长科长,管你什么伟大诗人、圣贤之辈,还不是照样睥睨,任意驱使?他们才没有兴趣关心死后的名声呢。后世的名声其实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给善良却无助的人们一点心理上的补偿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