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的壁画重见天日,令人屏息静气的不只有佛祖的尊颜,还包括一些衣袂飘然的舞女的肖像。在男尊女卑的古代,一群无名女郎的舞姿进驻青灯黄卷的大雅之堂,肃穆的宗教氛围居然掺杂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这不能不说是文化的奇迹。我们按惯例把她们叫做飞天,至于这浪漫的称呼产生的渊源,则无处查询。这舞蹈的集体共同拥有一个如此空灵的名字(就像西方神话中的缪斯代表九位司掌诗歌与音乐的女神),以至我们怀疑她们是从同一副美学模具里浇铸出来的:云鬓环髻,蛾眉凤眼,柳腰莲步,霓裳羽衣……尤其是反弹琵琶的回眸一笑,几乎使脚下的人间繁华黯然失色。这是一群天堂的舞女,漫步于祥云之上,承受世界的仰视——风是幕后的操纵者。这是一座空中的花园,远离尘嚣,因而绚烂的肉体也散发出植物的柔曼与清香。莫高窟,在被掩没的黑暗世纪里,是因为飞天的舞曲而不觉寂寞,以维持住呼吸吗?
佛光普照天下,惟独飞天的舞姿是中国西部的特产——丝路花雨,轻拂过岁月的面孔。悬诸高壁的飞天,被斑驳的颜料烘托出来,集音乐、舞蹈、美术与神话于一身。正如飞天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群轶名的舞女美丽的总和。令我思索的是:是谁,以怎样的想象力,虚构出一阙超脱于空中的舞蹈呢?
飞天首先使我联想到嫦娥。嫦娥实际上就是最古老的飞天的故事。嫦娥是射日英雄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离开后羿,而飞向重霄之上的月宫。月亮由此成为美人终生寂寞的别墅。据说美人养的宠物是一只玉免。唐朝的李商隐有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突出的是美人一念之差犯了错误后的追悔莫及。而某位当代伟人缅怀亡妻: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嫦娥在其笔下也化悲痛为力量了,为女烈士的精神所感动,为之起舞。两位英雄,两种妻子。
嫦娥窃取的灵药已是失传的秘方,但这位人类最早的偷渡者,不胜药力被清风席卷而去的动作,构成最富于浪漫气息的舞蹈——可借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标题来命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药效使生命失去重量,肉体在失重状态中与灵魂简直没有差别,平地而起,扶摇直上,如一枚落叶飘忽,如一缕炊烟袅袅。耳畔是嗖嗖的风声,飞沙走石使美人眯缝起眼睛,衣带渐宽,在高速运行中像被水沾湿似地绷得笔直,裙据像降落伞一样被撑开了,花团锦簇。美人一步一回头,却又身不由己……这,就是我为嫦娥奔月草拟的舞台脚本。
身轻如燕、凌风漫舞的飞天,简直不是肉体凡胎,而是一团云彩,或一群人形的鸟类——我们无法想象那种悬空的舞蹈,那种在空中发挥到极致的美与自由。只有灵魂才可能轻松如羽毛的状态。欣赏敦煌的飞天壁画,适宜以曹植的《洛神赋》作为画外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是一位轻盈得能在水面行走的女神。吴道子画人物活灵活现,衣袂飘逸,因而有“吴带当风”的成语。曹植刻画巡游的洛神,则是通过一双风尘仆仆、却不曾被浪花溅湿的丝袜来表现的。
神话终归是神话。但飞天的舞姿在人间也留有痕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同样是传统女性美的一项要求。赵飞燕以能作“掌上舞”而流芳百世。据说她为讨皇帝欢心,在力士托举的掌心翩翩起舞,有一次恰逢狂风大作,把她吹举向半空,若不是因为裙带钩挂住翘檐,必已香消玉殒。皇帝担心爱妃再出类似的“工伤事故”,嘱她每跳“掌上舞”时必以绸带系住纤足另一端拴在力士的手腕上。这简直就像是放风筝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嫦娥奔月借助的是灵丹妙药,而非减肥的效果。至于飞天的反弹琵琶,与江州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绝对是两种境界。天堂的舞女,肯定不会跳华尔兹或探戈。敦煌有飞天,飞天是人类的一种理想,人类的理想有一个永远的核心,那就是:美!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