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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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借住的城市(7)

杜甫草堂是每个游人必去的地方。我不想像导游一样带着你去瞅,当然,你已经去看过了,在那座简陋但文化涵义深厚的草棚子前,你留下了你俗气之极的照片:斜着胯,脸上是韩剧日剧中人物那种做作的微笑,伸出嫩姜般的手,做出剪刀状,像新新人类都那样大叫一声:“哦也!”老人说那是胜利的手势。我最恶心的就是这个手势。某种姿势不必一定要有美感,但至少看起来有点意思,可惜,新新的人们在某些造型上却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杜甫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在成都居住的年月并不长,可他却在这里终于成就了诗圣之名,他的身心也得到了暂时的滋养。其实,杜甫是非常浪漫的一个男人,据说长相也很清秀,至少比川内的两大天才李白和苏轼长得好看多了。他的作品一直被文学史家们说成是现实主义的经典。这种说法并不让人信服。那些总渴望对文人作品做出精确评论的任何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单纯的文学评论,尤其是从不亲自参与文学创作而偏偏喜欢对作家作品进行所谓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评价的人,其评论往往是隔靴搔痒。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从来都不是分离的,当然,试图从艺术特色的不同而分别对作家作品进行归纳和评说,无可厚非,但如果单纯强调某种特点是某个诗人作品的艺术和思想上的特色或风格,本质上是说明不了什么的,任何评论,最终都说服不了任何人。好了,不说这个问题了,你不喜欢文学,我知道。不过,我们对杜甫的看法,其实还是有意思的。杜甫也是成都的一个熟人,一个匆忙的过客,古老都市的喧嚣和从容一起向他展示了蜀国的风味,也使这个永恒的漂泊者暂时能安定下来,静心创作。很多来到草堂,在草庐里转悠,在水塘四周流连的游客,大抵都渴望能穿越时空隧道,回到大唐,与诗人进行一场心灵的对答,哪怕仅仅就某一首诗,在成都的这个文化角落里(寂寞的空间)轻声吟诵,也是一种幸运。但最终每个人似乎都像当年的杜甫一样,来了,就是为了离开,离开的时候,脚步很轻,灵魂充盈,思绪由翩跹变得空洞,最多回头一望,或者在门口留一张影,就轻飘飘地离去,只留下永世宁静的草堂和那些诗意的往事,墨香的时间,留下成都这座看惯了世事,既有诗意又有市侩的城市。邻居杜甫走了,那房子还是被叫做邻居家的房子,其他的来人,仅仅只是一群群揣着寂寞但又俗气之心、并无奈地看着心灵老去的客人。懂得文化的成都人,就这样在家谱里增补了杜甫,千年来,他们都在等待这个邻居回来,将他纳为家人。

你应该把你那张照片撕掉。我得告诉你,任何一个文化古迹,它们的处境就是那样的,必须以文化本身的方式去“维修”,它们在大止大静中,方能呈现文化本身的意义和光彩。那些只讲求包装,只能靠肤浅和夸张的炫耀来维护的地位和脸面,只能在表面和形式上做做样子的行为,最终都不是文化的,都不具有性格魅力。你把那些只能当成纪念、或向他人炫耀的照片影像资料毁掉,其实就是还你自己一个深刻,一个文化人对文化卓越的意会,让你以心灵贴近那些文化古迹和人物的心灵,他们将会以精神给予你精神,你们将共同地以文化给予对方更加深刻的文化。

在成都南面,以前是郊区,现在却完全被城市吞噬的一处地界上,就是武侯祠。正是这个千多年来修修补补的建筑,成就了成都另一种文化底蕴。成都不是著名的古都,实际上它也没有任何一点王者气质,看看成都的神色气质,出的大多是怪才歪才鬼才奇才之类的人物,几乎见不到帝王将相的神韵,即使有那个在汉武帝的朝廷中混了相当年辰的司马相如,也仅仅是成都人引以为豪的大文豪而已。因而武侯祠里的几个外来大人物,就成了成都人气质上的一种补偿,也可以说,刘备诸葛亮等异乡人在成都落户,建立王朝,其实是和当地人在文化意义上的互补,成都人(可以说是所有巴蜀子民)如此长时间地厚待他们,也正是这种文化意义的充分呈现。而刘备、诸葛亮,以及后来的刘阿斗,几乎成了成都的主人(政治主人),盆地的新居民(精神的和睦相处者),通过一个与其他两国鼎足而立的蜀国而取得了在四川,在成都的主人权利,并成为蜀民身心的引导者,蜀民也成了他们权势和智慧的遵从者和膜拜者。于是,蜀国的历史,尤其是成都,就具有了与其他地区的历史文化对话的资本和底蕴,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拥有了对等的话语权。这个对话权一旦获得,无论是刘备、诸葛亮还是刘阿斗,还是普通百姓,无论是战争,还是生产劳动,都有了相当的底气,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心灵力量。同时,三国风云不仅影响了整个中国历史,从小的方面来说,也影响了蜀人的生活、精神、性格和心灵,当然,作为都城的成都,自然是影响最深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抵永远不可少去三国的素材,四川人中出现的很多半人半仙的人物,除了受到宗教信仰,比如道教的影响之外,大抵就与诸葛亮那仙人般的形象有关。虽然《三国志》同样是由四川人陈寿撰写的,但并不刻意追求历史真实,而更多地追求心灵真实的以成都人为代表的蜀人来说,诸葛亮的形象就是仙人的形象,忠诚是其根本,智慧是其力量。于是,人们通过修筑武侯祠来表达自己文化兴盛和心灵高标的心愿,单纯的感恩或缅怀就退而居其次了。而这种因为渴求本土文化、文明和地位得到世人认可,甚至是以此去征服其他地域的心态,最初主要表现在为了纪念诸葛亮而修建的武侯祠,而诸葛亮显然是能实现他们这些愿望的最好代表,而其率军北伐就是实现这种愿望最好的形式。后来,由于与纪念刘备的昭烈庙毗邻,而后者又是舞台上小说中的明君,诸葛亮的知音,两人共同在蜀国建立政权,满足了蜀人的某种心理渴求,因而在明朝的时候,纪念诸葛亮的武侯祠就并入了昭烈庙。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纯粹的巧合?至少,不单单是人为的撮合。两个历史人物确实无法分清楚彼此,这和毛泽东与朱德之间的政治关系有些近似。现在我们见到的武侯祠是在1672年重建的,这座君臣合并的建筑物才开始正式称为武侯祠。现在的人们游览的武侯祠是清康熙年间重建的。尽管你已经参观过,我还是简单地说说吧,它的主体建筑分大门、二门、刘备殿、过厅、诸葛亮殿五重,排列在从南到北的一条中轴线上,严格遵守了古代建筑极为推崇的座北面南的习俗。它同先主庙、刘备墓地相连,成为一座连贯的文物群。而旁侧享有西蜀第一街美名的锦里和每年举办的成都大庙会,则为文物群,尤其是为肃严的武侯祠增添了别样却又深厚的民间民俗的文化氛围。

我不知道成都人精于对人世的探究,看破了滚滚红尘,真真假假神神秘秘实则难分的习性是不是与诸葛亮刘备等人有关,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西华门街的天主教堂等来自西方文化的某种侵袭,或者是在节假日在昭觉寺或大慈寺里烧过大把大把的香烛,内心经历过太多的折磨,大脑经历过太多的思索,或者在送仙桥上真的迎送过神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诸如诸葛亮刘备等外来人带来的文化与本土文化的相互融合。当然,后来的湖广人大批迁徙入川,也带来了更丰富的文化元素,并经过几个世纪的融合,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成都人的基本性情。这种性情使成都能与建造在城中的寺庙保持了相对和谐的关系,这很不容易。寺庙一般都建造在深山密林中,建筑在红尘喧嚣的都市,并不常见,但昭觉寺和大慈寺却在成都已成佛教文化的圣殿,前去烧香拜佛的人很多。显然,佛文化对成都的城市性格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倘若你以为在品尝了三国文化之后,再去品位佛教文化,之后就可以将息了,那可不够,远远不够,有时间,你可以去成都管辖的其他地方去见证历史文物。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在市区观摩到几项重大的发现,它们都是全国重点保护的文物单位,那就是金沙遗址和永陵博物馆。前者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国首项重大考古发现,遗址地点在西郊的青羊大道,在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中,金沙遗址名列其中,是近些年来成都考古的重大发现。通过金沙遗址,让我们领略到了3000多年前博大精深、辉煌灿烂的古蜀文化,它丝毫不让华夏大地上其他灿烂的文化。据介绍,金沙遗址总共出土了3000多件古代蜀国的文物,其中大多数是工艺精美的金玉印饰品和翡翠饰品,以及大量的陪葬品。该遗址的发现,是继广汉三星堆遗址之后的又一个重大发现,更为重要的是,金沙遗址所呈现的古代蜀国文化与三星堆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其历史年代前后衔接,是古代蜀人智慧的完美体现,就连很多“半人半仙”的成都人都为自己的祖先感到骄傲无比。永陵博物馆是五代十国时期前蜀皇帝王建(公元847~918年)的陵墓,于1942年开始发掘,是成都较为久远的而且具有珍贵价值的陵墓,出土的文物主要有白玉谥宝、哀册、玉带、玉杯、银钵、铁猪、铁牛等……这里,我是不是介绍得有些多了呢?你肯定嘀咕这些死板的历史文化知识,除了老学究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唠叨之外,对历史并不感兴趣,嘴巴却吧唧吧唧个不停的男女导游,也会让你耳根不清静。其实,你不必如此,学究和导游,多半都是把传输历史文化知识当成了自己的职业,不,那本身就是他们的职业,他们不叨咕,就会失去饭碗。如果你运气好,在某日撞上一个以传授历史文化知识为自己事业的人,那你就不会这么烦躁了。有时,旅行,就是让自己在课堂上由于疏忽,或本身就厌学,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没有学到的东西,或者是因为行业不同而隔绝了千万座山而无法学到的东西,在游玩的过程中,无意间就学到了,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弥补了。而在游玩中学到的知识,或许比死板无趣的课堂教学所得到的知识能更能在脑子中扎根。你赶紧让自己扎下一条根吧,不管是对于自己的心灵,还是对于那些文化知识,只要不轻浮,能沉下去,你就有了根!

你经常在青羊宫和青城山之间犹豫,不知道去哪儿更合适。这个简单的问题根本就不必花费时间去想。作为道教圣地,你必须去青城山,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再去武当山,至于青羊宫,那是你在都市里逍遥时,随意可去的地方。而青城山和武当山都被各自所在地的人称为是真正的道教名山、圣地和道教文化的起源地。这可以理解,你不必参与争论,除非你也开始研究道教文化,但我觉得两座名山你都得去看看,看完了之后,你可能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去过青城山,也去过武当山,但因为对道教文化了解得不多,我几乎是纯粹的游山玩水了。青羊宫是四川著名的道观,也是全国著名的道观之一,我对道教兴趣不大,尽管也了解过一些有关道教文化的知识,但我经常在路过青羊宫,或想起青羊宫的时候,便想起成都文明史中的半人半仙形象,十分悠闲自在的当代人,尤其是市井中为数不少的怪才鬼才,怎么说都与道人的气质秉性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尽管成都市区有大慈寺和昭觉寺,但在我看来,成都人骨子里有意无意所受到的宗教文化的浸渍的,道教文化肯定多于佛教文化,到青羊宫朝拜的人,大抵也多于去佛寺烧香的人。道教文化所倡导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与巴蜀文明可以说是渊源颇深,而众所周知的岷江与成都平原的关系,更进一步为道教文化对水所做的阐释提供了更为贴切的依据。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四川,尤其是成都会出很多怪才歪才,出半仙般的民间高人了。民间百姓们自然也对道教文化有着某种意会,经常前去朝拜。青羊宫位于成都市区,始建于唐代,现在我们见到的殿宇多建于清代,其主要建筑有灵祖殿、混元殿、八卦亭、无极殿(即三清殿)、斗姆殿、唐王殿、柴荆台等。只是希望你每次进得青羊宫的时候,打理好你过于市侩的嘴脸,从青羊宫里出来的时候,没有晃首摇身地变成青衫飘飘的道人,也不是半人半仙的怪才。你是一个超级现实主义者,如果不幸成了半仙或道人,是你受苦呢,还是我遭罪?

芙蓉花依旧盛开,但美还在么?作为市花,它的审美取向有何变化?银杏是市树,却并不见得那直接刺向天空的率直树木,就与成都人的性格吻合,那仅仅是市树,它的品格被美化了,甚至被药用化了。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城市需要一种标签和形象代言的时候,花树就成为其首选,从而也被称为文化。当然,芙蓉和银杏,起码能印证文化的某种心理,而将太阳神鸟作为成都的市标,换种角度,是深化了文化的意义。这只从金沙遗址出土的金箔做成的太阳神鸟一“飞”出厚厚的历史尘土,来到现实混沌的空间时,就立即照亮了世人的心灵,其精湛的工艺和令人浮想联翩的造型,成为本世纪最珍贵的一件出土文物,成都人将其作为市标,可见起匠心。只是悟性过高的成都人,大抵在浪漫性情方面拼不过现实成分,他们对世事的洞察,在某种程度上已接近哲学的高度。芙蓉美丽,即使口含着历史绽放,但依旧是花;银杏是美树,文人骚客也多歌咏之,赞美其品格,但即使像松树这样的东西,也终究是树木;太阳神鸟从漆黑的远古飞到了现在,但它终究是黄金制作的传说,它是成都的标签,却不是每个人心灵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