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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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借住的城市(6)

我必须,必然,甚至不得不像快餐一样滞留在宜宾,像通俗音乐一样和宜宾亲近。我不会买衣服,但我还是要买。我买了很多名牌的鞋子,还有增高的,曾志伟做的广告,到夜市去买自己喜欢的样式的衣服,至今还有一件短衫穿在我身上,那就像宜宾的某个人用他的肌肤一直紧贴着我。我不喜欢逛街,但我逛一次,就等于把所有对市场经济的理解、嘲笑、认可和诠释全部展现给了宜宾的每家店铺,每条街道。有时,我没有爱情,也装着有的样子,在大街上洋洋洒洒地走,轻快地哼着歌,穿着那件长长的牛仔风衣,从天桥上走过,看来来去去的人,那是爱人暂时不在身边的举措和神态,我必须让每个人都觉得我幸福。但我终究是个直率的人,没有爱情就没有爱情,表情和行为一览无遗,那时,我就到南门大桥上去,看金沙江赤裸裸地滚来又滚去,尽管后来这座桥垮了,跨得那么蹊跷;或者就去彼此毗邻在一起的一家影院和冷饮店,要么看电影,要么喝一杯咖啡,饿了就吃一盘炒饭。2002年韩日世界杯期间,老板每天都要播放比赛,我也就在那儿看到天黑,看到兴奋和激情一点点被黑暗带走,然后才慢腾腾地走向一路车,回到新村,回到教育学院,后来的宜宾学院C区;需要向你交代的是,我的一些诗歌就是在那家冷饮店里写的,我相信那个老板娘在二十年以后,也会认识我,啊,当初,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的名字呢?当然,开玩笑了,你喜欢开玩笑吗?玩笑是一种智慧,但智慧容易让人做过头的事,人间的很多蠢事,大多是由于智慧过多过剩造成的。

继续往前走吧。

我们走路的时候,暂时不必交谈,否则,我们的语言所不能抵达的地方,那些人事就永远不可能被我们的思想所企及。在我们的创作经验里,在我们的身体抵达不大了的地方,感觉、想像(包括联想)和思想可以抵达。

但让我懊恼和无奈的时候,就在我们走动的过程中,我们意识的某个部分已经陌生,肉体的某个部位已经迟钝或麻木,情感的某个机件已经损坏。

我们看到的,其实就是记忆中的,我们走动,是重复着的回忆。回忆只是昨天的“见识”或对昨天的忘怀,行走只是将忘怀的程度加深。

因为我是以自我的方式“回来”,离去。倘若我以大众的方式离去或回来,那我们可是真的就在宜宾的区域里走走,看看,看看,再走走了,就像过年回家探亲一样。

可是我得继续伙着你往前走,因为我闻到了黄粑的香甜。这种美味如果被你看成是宜宾的另一种代表性物质的话,我将说你的目光独到。我在异乡饥饿的时候,经常想到这种颜色看起开像铜的,由糯米,红糖等东西制成的美味。我离开宜宾的时候,临上车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它。我在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停停,吃吃,喝喝,乐乐,都无法尽兴,而一块价格低廉的黄粑却长住在味蕾最发达的区域,你说我如何能停下心事的脚步呢?……

年老的人要停下生命的脚步,而他们钉子一般停伫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城市,或村庄,也就是我们在讲解文学、美学或做梦的时候所说的心灵的故乡。故乡要他们活,即使痛苦异常,也得活,如果故乡某一天将他们早就预备好的棺材盖和坟墓打开,他们也就安静地钻进去,躺下了。

那时候,他们开始新的旅程,而不是继续尘世的脚步。在过了奈何桥之后,在到阎王爷那儿交了注册资金之后,去地狱,还是天堂,都是新的周遭,新的行程。人间不能给予他们的,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得到了,同时,在人间失去的东西,他们会一一在阴间获得,但那依旧不是将原来的东西拿回来,而是新的获得。

是的,是新的获得。我们在这座城市的得失,其实都与异乡没有任何关系,异乡的审美价值,也不能对这座城市增添任何一丝幸福和美感。我当年的离去,其实也与这城市,与异乡不沾边,而今我打开心灵的一扇窗,让意志回归,让文字一个接一个地流淌在键盘输送过来的空间,让肉体经受一次全方位的洗礼,也与一切存在无关。

不过,在灵魂组装的世界里,依旧完好无损地彰显着这座城市,以及它辐射出去的全部地貌和建筑,我走过的地方,不管被销毁,还是健在,都将被时间重新阅览,而我没有触及的地方,诗歌或梦将悄然前去,以传承者的姿态居住,或祝福,或者,在看完之后,默默地离去。

那必将是一场幸福和激越得发颤的回归,我必然看到的将是一个永恒的唯一:青春!即使在百年之后,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透彻厚厚的云霾,迅速而准确地看到的这座城市有关我的全部过往的影像,也还是——青春!

这不老的忧郁,而今成了不老的绝望,正变成无数瓦砾,街衢,酒色与隔绝……

成都

一座城市是有性格的,迷恋或先后居住于其中的人自然便会被同化,也就很乐意在乎其性格魅力。这样的城市或许在张扬其性格中被人呵斥诋毁,或者在历史演绎进程中,命运多舛,屡遭毁坏,或者因为性格、地理、环境、战争、气候、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慢慢便有了深厚的历史与文明的积淀,也就有了自己的品位和地位,这样的城市,无疑是有其独特性和代表性的。但在这个将简单人事复杂化,头脑肥硕却并不见得塞满了智慧、表情丰富却心灵苍白、言辞动人却行为浅薄的时代,城市的性格及其所衍生的一切能否使其成为屹立于尘土的重要因素和条件,就变得越来越微妙,尤其是在千篇一律的城市规划和建设、空间被压缩在需要耗尽终生精力去偿还的小小钢筋水泥的匣子里时,城市便有了成为“公墓”“公厕”“公园”“公体”等毫无个性的物质的可能。但如果我们稍将思维往后退缩一些,去那些搁放着自个久远深厚的历史文化的城市中去看看,都能找到其自身性格特点的。比如,昆明是一座接近神、但混沌的城市(称为春城,在我看来并不相称);重庆是一座过于火暴、并且因为这种性情而掩盖了那地方上人的某种虚假的、又复杂如其地形的城市;杭州太过阴柔,旅游相对发达,但待得久了,人总觉得骨头都没了,将其称为天堂,其实是污蔑;北京太政治化,但京人的性格耿直豪爽,大大咧咧,自我感觉却又过于良好;上海太大,很现代,很国际,但人太小气,骨子里头窜动的大抵还是农耕文明的气色;长沙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当地人的性格因此被锤炼的极为硬朗,当然,也与那地方自古名人伟人众多有直接的关系,尽管那里的人并不排外,但要相处,相当难;武汉包容性强,人很爽朗,大气,但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所以武汉人容易走极端;广州人太喜欢吃,太喜欢玩,但也玩不出真正高档次的东西来,尽管经济发达,当代味十足,但骨子里还是有南蛮的气质,因而矮小的广东人崇尚武术,并不奇怪……那成都呢?对于这座处于盆地,自古不愁吃喝的城市,其性格几乎与盆地外的城市迥异,即使与盆地东部的重庆也有天壤之别。不过,现在的人将成都说成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那是笑话,纯粹的旅游宣传;说成都是中国的头号消闲之都,那是自恋,除了太婆大叔们喜欢在公园,府南河边,锦江边提着鸟笼子溜达,打打小麻将,就一杯茉莉花茶摆上半天整日的龙门阵外,大部分成都人并不以为自己活得真的如神仙。相对说来,他们既不像深圳广州上海北京等地方的人忙得连姓啥都不知道,也不像一般浪荡之人那般无所事事,终日逍遥,他们走的是中间路线。在我看来,成都是我经历过的城市中最为闲适和散漫的一座,成都人的小日子过得潇洒得体,不紧不慢。由于专意于复杂的市井生活,成都人对生活算是极为彻悟的族群,他们将尘世看得极为通透,明白人生即是游戏,将真假两面糅合得天衣无缝,为人真假杂糅,圆滑世故,柔中带刚,刚中藏痞,内心对于外界的褒贬都无所谓,却又同所有中国人一样将面子看得跟命一样重,但又是一座具有极为深厚的文学底蕴,尤其是当代诗歌重镇的城市……

??????? 你不要提过多的问题,我知道你每次莅临成都的时候,都希望我为你解释清楚你所碰到的快乐和郁闷的人事,但这样做的意义不大,因为我实在太熟悉这座八卦阵一般充满了玄机、建筑紧凑、人口集中但心灵却又彼此疏远的城市,口头上讲给你的,有时就是不折不扣的谎言。那我只能利用文字,为你做一些让你快活的事,让你下一次周游于这八卦阵中的时候,不至于迷糊。我不知道你在阅读世界名著的时候,除了关注其作品本身之外,还知道不知道花费精力去研究那些作者的性格,也不知道你到了成都,除了看美人,品尝小吃,购物外,有没有注意这个地方上人的性情。懂得了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性格,你的交际和生活,都较少有失败,懂得了一个城市的性格,你将会和我一样,每次回到成都的时候,就像和一个值得交谈或交易的熟人碰面一样,尽管,这座繁华的城市,从来就没有被我当成家园,是的,是借住,然后是回老家探望,然后,以它作为一次次出发的起点,去四川的其他地方,或者出川。成都的缱绻在富庶平坦的盆地内,我的缱绻在山水,我们仅仅是熟人,没有多少利害关系,但每年总要相处一段时日的熟人。

??????? 我的这个熟人的标志性古建筑就是四川大学旁边的望江楼。我记忆中关于这座楼的画面不是在报纸上,画报上,而是在一把把干挂面的封套上。那是童年,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到喷香的挂面,自然是较为高级的享受。但当初对于这座楼初步的印象却并不怎么好,感觉它已垂垂老矣,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后来书念多了,便觉得将它看成是成都的标志性古建筑,实在是有些可怜,按照四川人的说法,不大拿得出手,瞧瞧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大观楼(昆明和宜宾都有叫这名字的楼,但我觉得就美感来看,我较为欣赏宜宾的那座),天安门城楼,西安古城墙等,都是壮观得可以,历史积淀也极为深厚。不过,望江楼虽然不如那些名楼壮观,但并不缺乏历史文化的深厚底蕴,它是为纪念唐代诗人薛涛而建的,那是一个富有才气的女人。四川女人的能干是天下皆知的,性格火辣,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除了能操持家庭之外,她们中自古以来也不乏名流,比如才女卓文君,诗人薛涛,现代还出现过赵一曼这样的抗日英雄,而体育界,女性的成就也是相当了得的。锦江年年月月地从楼下流过,再尖锐的石头都被流水磨得失去了棱角,再深厚的历史沉淀,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显得苍老和苍白,尽管我们的博物馆,我们的文献资料室永远置放着关于这些历史在文字上的记忆,课堂上也有摇头晃脑的人在讲解之乎者也,但那越来越是少数人的事业了,公园里的人永远是那副享受闲暇时光的气色,年轻的人们可以视这样那样的高楼为简单的风景,却往往忽视了它们的文化价值和意义。有时,它们被当成了招牌,向外人炫耀。这不仅仅是一个城市的针对文化古迹时的做派,几乎每座有点历史的城市,都会这样做,但在旅游宣传、政绩炫耀之外,又有几个当事人,有几个老百姓知道这些历史和文化的沉淀呢?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一定要人人皆去认真研读这些那些的文献典籍,人终究命短,精力有限,但我们至少应该有相当的一部分人可以做到对这些文化古迹有基本的了解,退一步说,即使不了解也不是错,但至少应该懂得珍惜和尊重它们的存在。单纯的旅游宣传和政绩炫耀,其实就是对文化资源的某种浪费,对先人们劳动和智慧的轻慢,甚至是亵渎。当每次看到沧桑的望江楼孤零零地伫立在看起来仍然有些混浊的锦江边,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显得异常的羸弱时,我就想,历史文物、古迹等这些见证了生命进程和文明演绎的东西,其实就像是家庭中的老人,虽然有物质上的享受,内心却是孤寂的。当时下这样那样的建筑轻浮地出现在目光短浅的人类生活中时,它们昂贵的价格和看起来坚挺的样子,其实就是未来的孤独,被遗忘的前兆。一座城市心灵的老化,往往是因为时髦建筑和价值观的变异而造成的。当然,老百姓必须得掏大把大把的钞票才能看到大自然美景、祖先们留下的珍贵文物等自然和文化遗产的现象,说起来,国人也只有苦笑,究其实质,还是人心太过贪婪,以及对祖宗的不敬不孝……至于经济不发达、穷、需要管理等说法,也仅仅是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