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在各种场合,尤其是在外交方面,最好是带有官方性质或商贸性质的交流合作方面,并且总能煞有介事地嚷嚷文化,并以文化或知识来包装、抬升自己的人,自然,也包括实诚和真正儒雅的地方名士,他们大抵会如此告诉你:首先,这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大观楼和流杯池等是它的文化名片之一。当然,本地还有更多活动着的名片,如某某大文豪,某某政治家,某某思想家,某某教学名师,某个地方造就过的某某英雄,某某企业家,云云。其次,此地乃川南重镇,门户,是川滇黔三省来往的要冲和枢纽,过了宜宾,往北,你就进入了天府之国,往南,就等于你出了省,甚至有接近出国的感觉了,因为过了宜宾,就是云南,过了云南,就是缅甸等东南亚或南亚国家,而从那里过来的商人实在太多,不管是做正经生意的,还是贩卖毒品,怪卖婴幼儿或妇女什么的,都可以让你饱饱眼福。据我一个在巡场工作的朋友十几年前曾对我说,我在宜宾工作时出版的第一部文学专集《边缘人》就被几个缅甸商人收藏,着实让我当年的虚荣心膨胀了好几年。这是题外话了。第三,这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如果你谙悉茶马古道的历史,也就罢了,倘若你不大熟悉,他们就会告诉你川南的茶叶,蜀人的丝绸和锦绣织品,可以延伸到川中,乃至川东的马帮,当然,延伸得最长、最悠久的是云南——四川永远的伙伴、对手、姻缘互惠者、半文化半商业的亲戚、邻居、野蛮和文明互相纠缠又彼此唾骂的“同事”,然后你就知道了昆明、丽江和它们美妙的民俗风情。第四,这是中国的酒都,有一瓶正宗的五粮液放在你面前,你岂敢不服?即使当年从宜宾分家出去的泸州一直在酒文化方面与宜宾分庭抗礼,但稳当得如这座老不死的城市一样的宜宾人,大抵并不在乎,就像一个美女,对所有攻击她的女人和男人说:“我还怕别人说我长得难看么?”自信造就了强大的心灵力量,让宜宾人流的眼泪,拉的尿,吐出的口水,喷射的血液和一身抽汗,几乎都是五粮液。有了五粮液这大牌子的液体,宜宾就是酒中之都城,其他的产酒的地域就是水酒的乡镇而已。当然,这可不全是我的意思,你若不信,亲自去宜宾看看,体验体验,你就明白了。当然,宜宾文化人尽管肚子里自信得可以,但嘴上可不这么说的,那就让我这个外地人替他们说了,即使是吹壳子,也无妨了。想来,这历史文化名城的底子当然是深厚的,甚至厚得让宜宾的后背鼓捣出了一座山,总是自诩为高雅的宜宾文化人,自然会给它一个雅致的名字——翠屏山,其旁侧还有一座山,叫真武山。它们是宜宾文化的抬升,除了有全国第二大森林公园之名号外,那它还是一个消闲的去处,周末的时候城里四处闲逛却又不购买物什的人多得让你犯愁,而登上两山做体验生活和游览状的人也多,当然,垃圾也多。第五,在翠屏山上,你会见到很多庙宇,也有不少的传说,当然,你听得最多的是关于那个叫哪吒的青屁股小娃娃,踩着风火轮在天上潇洒来去,与众神众仙搏斗的传奇人物,他的家乡就在距离宜宾市几公里远的南广镇,意思就是说,哪吒的家在宜宾。中国人是个乡土观念极强的群族,对历史文化名人,传说中的神仙之类的人都极为重视他们的祖籍,而这种乡土观念在山东江苏浙江几省尤为明显。在旅游文化极端膨胀,各种文化节比咱们国家人口的增长还迅猛的年代,这种观念就更加强烈,甚至到了难以琢磨的地步。但对于文化的延伸,文明的传承,这种观念乃至现象的大量涌现,也是可以理解的。更让人理解而又感怀不已的是,国人,台湾的信徒等,集资在翠屏山上修建的哪吒行宫和哪吒洞,吸引了海内外的众多人士,这确实极大地丰富了宜宾的文化。我当年在宜宾生活的时候,感受最深的大抵就是上面那几点,看得最多的也是许多这样那样的文化人乐陶陶的对这些文化的诠释和承接。
大地上有很多东西,都会被这么捡起来,当成文化;也终究会有一座城市,像物资收购站一样,收下这些东西,加上一些人,一些老式或新式建筑,一些可人或不可人的事业,就成了城市,城市中的某个细胞被浓缩在文化的内涵之外,作为保护,就是博物馆。
当性灵被埋没在大地之下,世界就活生生地存在下去,后来者缅怀的正是这些性灵元素,享受着古去的心灵和文明,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仍然干着排斥、打击、毁灭性灵的事情,并且将这些行为当成了文化、文明和教育的准则。
当脚印被埋没,就有了城市。当脚印飞翔起来的时候,它们愿意落脚的地方是村庄,或者是贫民区域的某扇老掉牙齿但仍清晰地记忆着青春和梦的窗子。窗前的绿色依旧是大写意的,窗后的人,或许已是一座老肉老骨头的雕塑,他们的影子,像无数文化的符号,在墙上,将房子移走,或将一册发黄的古画装裱。
回忆,就是这样累积起来……
时间被金沙江、岷江和长江分成了三大块。虽然我倔强地以为,只有乐山大佛那地界才是真正的三江汇合处(岷江、大渡河、青衣江,汇合之后,称为岷江),但为遵循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我还是让时间在宜宾以三大板块的方式呈现,让我极为清晰看到了江北是五粮液式的商业文化和农耕文化的集大成者,与自贡乐山,甚至是重庆在禀性上极为一致。南岸的性情和文化特征,则比较倾向于云南贵州,尽管云南和贵州与四川其实就是一家子,但细微的差异还是有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南岸,以及南岸以南的宜宾行政区域内的几个县,民风较之江北和市区,要纯正爽朗细腻得多,说好听点,就是没那么奸诈,虚假,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商品经济的发达,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现象也不是不存在,但,我以为他们更接近原生态下的子民,而我也更欣赏他们的这些特性。第三大板块就是宜宾的老城区了,它是历史文化名城这个招牌必须悬挂的地方,也就是说,真正的宜宾就处在这片狭长的区域内,宜宾的文化个性和生命形态,主要在这片区域内演绎,几座横跨岷江金沙江的大桥的通车,并不完全让文化个性和生活形态达至彻底的媾和。我始终相信,即使只隔一条田埂,就有不同的阴晴;只隔一堵墙,就有不同的民族;只隔一张纸,甚至纸上有个洞,也会是两种文化体系,两种生存状态,甚至更多。这片区域的人不失厚道,但总在厚道中夹杂着川人的精明,大气之中也不失狭隘和小肚鸡肠,文化气息浓厚却又与商业政治元素有极强的关联,不失勤劳,但又崇尚逍遥闲适的生活,起早贪黑者并不在多数,聪明得拥有大智慧者有之,但也有很多只知道耍耍小聪明而无大睿智的小市民,当然,为愚笨找借口而实则愚笨到家的人也不在少数,喜欢打扮,但不至于因为标新立异而显得极为低俗,既保守着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那些家底,却也时不时地掀开老模式的布帘子,偷偷或大方地瞅瞅大摇大摆的物质文化,以五粮液为骄傲,却没多少人真正喝得起五粮液,而人们却仍然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现实,而不是像成都人那样,为囊中羞涩打打掩护:“咱们成都人,家乡观念强,买包成都卷烟来抽!”这是抽不起名牌香烟最动人的借口了……
我所知道的宜宾,也是很多人了解或已经喜欢上的宜宾。我所走过的街道、偏僻的巷子,包括水东门码头等地方,他们也去过。但是,我要带走的,他们却不一定能带走,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带走。人世间,有很多东西是会被遗弃的,因为带不走,或者不想带走。而多年后,想要回来,或者要还上曾经带走的文化、生活或情感上的“债务”的,却不知道如何还上,人间有的东西是必须偿还的,而且能找到“债主”,找到归还最恰当的方式,可有的东西是无法偿还的,也不知道怎么或为什么要偿还,比如爱情,恩情,师生情,友情,甚至是仇人仇恨之后的忏悔或更加的仇恨,都不知道如何交给原来的人,原来的事,原来的地方,原来的生活,原来的爱和恨……
你应该明白我的心理,但你不应该只知道看我的文字,然后对这些方块的东西指手画脚,像那些只知道拿文字或所谓的研究去讨得虚荣或物质利益的人士一样,我理解他们,但你不应该学他们,利益分配及其原则与此刻我们的心境没有联系,对我们的精神锻造也没有好处,为了完成心愿,我必须清高,矜持,你也要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因为我思念宜宾了,但这不是纯情的思念,而是一种高级的思想。一座城市突然出现在头脑某个特殊而又陌生的区域,就像一双被岁月风干的眼睛,突然在某个时辰明亮如炽,它们不得不开始思索,在忧郁、激情、感性与美之中摔打思想。过于理智的头脑并不让思想得到最高的营养,而激情和张狂,往往造就了最深远的思索,我的幸福就往往存在于这样的思想里,我试图忘却早年生活的失败也来自于此,而没一缕诗意的忧郁变得深刻的时候,我想起了宜宾,想起了你,想起了那些随岁月的叶子被带走和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想起爱情在肉体中的被误会、绞杀和诅咒,想起酸雨,它们就像一些阴晦的脸,而这些脸无疑代表了那些富有弹性、光滑、柔媚、忧郁和神经质的日月。
于是,我得说说你了,得让你带着我在这座城市里,以我们的方式去看看,瞅瞅。其实,最终还是我带着你,从某一条著名的大道开始,就像快乐和诗歌找到了某一根神经,于是,整个精神就有了轻快,心灵就有了境界,也有了自由。
我知道在街心花园旁边的某个店子里能吃到正宗的燃面。这种面食被称为面中极品,你若不吃它,那自然不敢贸然说来过宜宾,最低程度你不能轻易说你明白宜宾面食是咋回事。朱德到宜宾考察时,就美美地吃燃面,要求将它继承下去,发扬光大。做燃面非常讲究,想想那个“燃”字吧,啊,仔细想想。碎米芽菜是必需的(宜宾特产之一),花生粉末是必需的,素油辣椒、石磨香油是必需的,宜宾特制的水面是必需的。在宜宾待的近十二年中,虽然我没有学会怎么做宜宾燃面,但我一次次观摩过那些心灵手巧的男女在沸水里折腾,在一只尖嘴竹篓里使劲甩干面条,倒在盘子或碗中,用筷子一次次挑起,码整齐,洒上香油,或素油辣椒,使它们不至于粘在一起,然后洒上花生粉末,芽菜,适当的葱“花”(葱末),花椒等佐料,燃面就成了,你只要有胃口,就尽情品尝去,那些师傅可真的是“心灵手巧”啊。大学毕业分配到宜宾,第一顿饭就是要了一碗燃面,那滋味至今仍在记忆之中。燃面的热、辣、滑、香几乎可以看成是宜宾人性情的写照。你还知道,燃面种类不少,大体上可以分为素燃面,汤燃面和荤燃面。记忆中面馆里堂倌的叫嚷就是那么简单直接的:“某某桌,来一碗素燃!”或者“汤燃”或者“荤燃”。
宜宾人早餐多为面食。他们大半都把他们嘴巴里滑溜的这些美味面条称为天下第一,说实在的,我也这么认为,即使有些夸张,但有夸张的资本和底气。中国人视谦逊为美德,含蓄为修养,我看未必,好吃就是好吃,直接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烂掉好。引申开去,谦虚往往使人虚伪,含蓄则让人城府极深,甚至谦虚和含蓄往往被小人当成挡箭牌。美德并非都能大行其道,修养则容易失去真实,会使人与人显得很冷漠,陌生和无趣。
吃完燃面,出门来,往往最先看到北通道。北通道是去江北的主干道,我在那里买过几次彩票,我对金钱的某种需要,主要是为了旅行,或者是为了家人,或者是为了某些贫穷的人,我当然将这些善举悲壮化了,甚至很悲剧化,因而让财神爷很不高兴,始终没让我成为五百万的享受者。
清华街是我最常去的一条小街,它一头抵着宽阔却不繁华的人民路的后腰,另一头挨着被美国技术修缮过的大观楼(此楼与昆明的大观楼相得益彰,“西南半壁”四个字蕴藏的意味,也让人回味)的侧身。我喜欢这条小街的原因是在那儿能经常见到美女(宜宾美女兼有雅安美女的水灵、重庆美女的肤色、成都美女的泼辣、苏州美女的身段、大众美女的通俗),有一家香港名牌时装分店(虽然我始终不喜欢购买服装,偶尔也能在这里购买中意的衣服,而且质量相当不错,只是价格不低),有几家乡下人开的、极美味的便利饭店,还有几家样式时髦但价格不高的鞋店和小服装店,当然,我最常去花费的还是一家当地人开的大饭馆,说它大,是楼上楼下都能吃东西,每天中午和晚上几乎都是人满为患,真的是价廉物美,但它毕竟不是星级饭店,因为它的消费是大众化的,几块钱到上百元,都可以消费,服务员的服务态度都还可以。你不得不惊讶宜宾在发扬川菜传统的同时,又有自己的独到的地方。我有近五年的时间,经常坐在毫不熟识的人中,默默品尝着那些精致的美食。那些美食一放在面前,就像某种情感的出现,比如爱情,最能在最饥饿的时候将你滋养。
我往前走的时候,你跟得上吗?你若要走人民路,那你就去体育场逛逛吧,全国排球联赛曾在旁边的体育馆里举行,让我时常想起我自己的一支有九年历史的“罗氏排球队”,我青春的招牌之一。你如果愿意去品尝西式快餐,那就跟我去马掌街和仁和路交接处的德克士快餐店。我曾在店中临窗的一角,一边望着街景,一边喝着加冰的可乐。有一次这家快餐店举办了一次消费者凭消费券参加的卡拉OK比赛,正巧我有个学生在里面当经理,就把我请去当评委,获得冠军的是一个唱民歌的选手,奖励是九寨沟黄龙三日游。其实那个唱《告别大别山》的男子和唱《一路上有你》的胖子都很有实力,只是那个“大别山”男子表情太像一块生铁板,那胖子的姿态又过于丰富,像一只棉花糖做的辘轳。那时,你在哪里呢?你是作为精神的遗孀,还是作为物质世界的公民,看着我吃东西,或者在旋律之中挥霍着青春,智慧和寂寞呢?
那时,我很像一个极容易满足的穷人,吃吃西式快餐,更想像一个寂寞的人一样,只为一首流行歌曲而疯狂。
我曾经活在交响乐里,活在民乐里,在感觉到自己古色古香的时候,却没有了劲头。我不能穿着青衫,或燕尾服,活动在都市里,横行在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