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美得接近最高级寂寞的小山上,我再次向大海投去深情而接近绝望的凝眸,为的是不要学那一头已经被文化化了的鹿,在见到大海的时候,还要回头一望。我本来对公园这样的地方没好感,即使在其他城市游玩的时候,如果不是为了了解当地的民风民俗,我大抵是不会去那种极为人工的场所的。但这座像探出三亚建筑体系,自立门户的小山被建造成了一座介于大海与城市之间的山地公园,自有一番妙意。这美妙,或动人心魄的主要缘由,还是那只四处撒野,漂泊,流浪之后,在临近让它恐慌,甚至是绝望的大海的时候,回头望去的鹿。三亚因此而被叫做鹿城,便可看出这个虽然只是传说,但情怀动人的关于一只“美”的化身的鹿在海南,在三亚人心目中的地位和意义。
我在那座技艺高超,但在我看来没有完全雕刻出“鹿回头”神韵的雕刻前,徘徊良久。我们对动物的爱,有时是极为深刻的误会。自以为精通心理学的人类,原本也只擅长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强加给他人他物,当然,也包括各种动物。训练动物,以取悦观众,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仅仅是获取市场效应带来的巨大经济收入,而真正通动物性情的人和举措,并不多见。即使某些动物被驯化得完全能听从人的指挥,但那也仅仅局限于驯化后的几个动作,关于动物的爱恨情仇,人类依旧一无所知,显然,在处理与动物的关系上,人类总是在自作多情。同样,那只从传说中蹦蹦跳跳出来的美丽小鹿,在来到天涯海角的时候,回头一望,也许就是惯常的动作而已,但人类却将它的这个动作诗意化了。只是这个诗意化是可以理解的,可以接受,可以被传承的,因为这种诗意化,性情化,美化,是与人类中的某些“神经”或“头脑”都有问题却天赋超常的人追求“无”的一种体现,自然就变得生动形象起来。而我更愿意将这只穿越时间,来到海南,抵达三亚,触摸到生命的边缘的小鹿的一切行为理解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这样的旅行不问参与者从哪里来,路途上与时间的交往和与心灵的相处如何,也不问要到哪里去,一切要紧的都浓缩成不停的奔波,劳顿,漂泊,流浪,在永恒的孤独和寂寞中,与自己的影子终生厮守。它,他们,我们,一切命中注定要在路上完成一生的生命个体,在生命的早些时候见过的情景,在晚些时候会唆使自己回头一望,以看到过去的风景来延续自己的脚印和忧郁;而在晚些时候必须开始的新的前途,又将在水边,或山脚,或客栈的门口,或城市的某车站,续上未来的痛苦、愉悦、寂寞,以及作为个体在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我们像那头孤独的鹿一样出发,经历过别人的烟火人间和自己凋落的村庄或城市,来到三亚,找个理由歇息一番,而我们将去向更多的三亚,与更繁华也更寂寥更丰富的三亚们结识,寒暄,然后又带着极端的陌生情绪出发,既可以昂着头在流浪中打盹,也可以在一次次回首中走向永恒。
别处是真正的世界,异域是生活的真身,回首,仅仅是一次问候,一个永诀。
天涯海角……
为了你,我到了天涯海角。但天涯海角在如今作为一个重要而大名鼎鼎的旅游场所,却不是为你我造设的。至少在我们莅临之前,对于天涯海角的无数诗意的向往和抒写,依然是自作多情。
我突然感到与它们太过熟悉。我突然又一次对游人如尘沙般聚集在天涯海角而感到痛苦。
除了要寄给你的几张在天涯海角拍的照片外,我没有更多的关于它们的礼物,包括文字,送给你。
跳过去吧。
是的,跳过天涯海角,我们即使成不了佛,也成全了我们的心:我们跳到了更边缘的境地,渴望达到某种境界,远离主流世界那转动在中心里的晕眩和呕吐。
问题是,除了我们,人类跳来跳去,搬去搬来,最终落脚的地方,依旧是精神世界的天涯海角。
在三亚湾,我彻底地喜欢上了椰梦长廊。
大海在这里温柔得如初恋的情侣。流连的人们,都在一番番初恋才有的情愫里悠然过往。三亚市区如果是因为真实而显得俗气或“丑陋”的婚姻的话,那三亚湾里的这条用蓝天、白沙、大海、椰风和诗意的空气所组成的长廊,就是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留存在生命最深、最隐秘处的初恋情人。
情人是住在蓝色情调里的。
我在那让人一目及就唯美如梦的大海上,寻找着你在意志里逡巡过的时光。当我回到椰梦长廊,蓝色的海风和绿色的忧郁又带给我抽象的黄昏。
是的,要是没有世俗人间在一边喧嚣,没有旅游开发所给予人们的诱惑,没有一个人在忘怀中朝我们哂笑,没有数码相机傻瓜般的叫嚷,椰梦长廊将会真正地连接起情与爱,即使在出发的时候迷途,它也会准确地通向爱情,带着你,带着我……
世上的每一处空间,在多情者的造访里,必成诗歌。但在他们离去之后,它们将不再有梦。
在西岛,我在沙滩上小睡了片刻。那时我渴望成为一个渔民。
在亚龙湾,我丢失了我的帽子,也戴上了一副墨镜。雨后的亚龙湾桀骜不驯,海水的蓝色也就被淡化了。游泳的人们不咸不淡,那是被每一个导游的导游风格给腌制出来的。我决定好好拍两张照片,要成熟,练达。于是我叫旁边做摄影生意的老板(无数大小商贩,都欢喜别人叫他们老板)替我拍了两张快照,十元一张。由于有一对情侣在后面等着,虽然没有催促,但那女子的眼神实在让人不舒坦,照相就匆忙结束。这声名显赫的亚龙湾的旅行,就在导游的引导下,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草草收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那些游泳的游人,一时间纷纷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既不生猛,也不僵死的海鲜,在沙滩上翻着白眼和肚皮,在海水里像橡皮球一样起伏着。
抬头望去,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天上,灰耷耷的,像一张忧郁的脸。这南方式样的忧郁,比任何地方都要低,却无法接近芸芸众生的心。
因而我决定不去蜈支洲岛。我早已看过关于这个岛的资料,在旅游项目上被指定成情人们相会和听波涛的地方,照此看来,开发后最大的可能,是已经将情人那份神秘得偷偷摸摸的演绎给糟蹋了,而我不愿意在那样清宁又鬼鬼祟祟的地方再被忧郁击中。
而且,直觉告诉我,那个地方不会让我满意。那就不去吧。
最后的去处是南山。我们经常说的“寿比南山”中的南山就是指的这座面朝南海的山。除了这层原因,它被开辟为南山旅游文化景区,还跟佛教文化有关。唐朝高僧鉴真和尚为了弘扬佛法,几次东渡日本,都没有成功。在他第五次尝试东渡的时候,情况更糟糕,他和随从在海上稀里糊涂地东飘西荡,心力交瘁,很久了才看见陆地,便立即停船靠岸。上岸后,才发现此地清幽无比,与佛教修身养性时需要的场景极为接近,心中大喜,不能去日本和海上漂泊的焦虑和不快很快就消失了,便决定暂时居住下来,借机布道传法,并修建了一座寺庙,便是今天我们所见的南山寺。但鉴真和尚在南山居住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也就一年半多一点,这个一心东渡日本的虔诚僧人,很快又开始了他的东渡行动,也就是第六次东渡,最终成功达到日本,并成为中日文化交流史的一个重要人物,而日本人对他也极为尊重,如今日本的一些佛教寺庙前都竖有鉴真和尚的雕像,以示纪念。鉴真是东渡去日本的,而日本也有西来中国的,那就是著名的日本僧人空海和尚。此人来到三亚,就是从南山登岸,到了中国的。这个僧人不是一般的和尚,而是日本政府的遣唐高僧。此人的到来,是代表政府的一种宗教文化的传播与交流行为,他自然也就是文化交流的一个使者了。一来一去的两个佛教中人,演绎了一段宗教文化的佳话,也使南山和南山寺名气甚隆,香火不断。南山寺因而也就成了三亚,也就是中国最南端的最重要的寺庙。南山寺的钟声悠悠,无数虔诚的朝拜者心灵便得到了升华。
但南山之所以成为祥瑞福泽之地,并不仅仅是因为有鉴真和空海两位僧侣而来的。导游引用丰富的文献资料告诉我们,根据佛教经典记载,慈祥善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为了拯救普度众生,曾经发了十二道宏愿,其中第二道愿望就是希望能长久地居住在南海,也就是“常居南海愿”。这座南海之滨的南山便成了观世音菩萨渴望常居的最佳去处。佛教经典一出,加上两位高僧的莅临,再加上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越来越多的信徒,南山便成了祥瑞的地方。这种祥瑞福泽的地方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往往又演绎成福寿文化,南山由于因缘时会等原因,便延续和继承了这种在中国人心中扎了根的福寿文化,与东海一道成为这种文化的两个地域代表符号,于是就有了几乎每个中国人在长辈生辰纪念日都能脱口而出的那句千古祝福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其实南山寺的建筑样式,与内地的任何一处佛教寺庙大同小异,任何一个游客或许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看重的不是这个,而是独特的南山和它所传承着的文化。这一点与东海上的佛教圣地之一的普陀山有极为相似的地方,它们都是建造在岛上的,鉴真和尚两个地方都莅临过,都是香火不绝,虔诚者甚众。两座为普度苍生而建筑在大海上的寺庙,似乎就比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古刹多了一种别样的韵味,其道场似乎也显得更加壮阔,而无边的大海,似乎也正是僧侣们乘坐慈航之船,必须航行的境界。
诗人在追逐无边的潮水而急于回到心灵的故乡,僧侣则在一卷经书、一盏清灯的陪伴下,倾听永恒的潮声,为苦难的苍生寻找心灵的家园。因为有了大海,佛心和凡心在鼓荡的潮水声浪中相携;因为心灵,诗人和僧侣做着同样的一件事:追寻着“无”的至高境界!无论是道法自然,还是我心若禅,为的就是一个拯救,一个救赎……
真正面朝大海的,除了诗人,就是寂寞的僧侣了。
我长时间徘徊在南山寺里。
我所看见的每个僧侣,都在静心修炼着。红尘滚滚,财源滚滚,官运滚滚,都与他们无关。
但在他们宁静的脸上,我读到了世上最博大最深沉的寂寞,那一抹抹背影,则将寂寞延长为忧郁。
很多游人不解地望着他们,就像这些游人中的绝大多数从来就读不懂诗歌一样。
人们跨出寺院,离开南山的时候,丢下一串串轻薄的笑声和嘟囔。僧侣们在他们身后将山门关上,像辞别远行的亲人,或者送自己进入涅槃。
在那里,他们与灵魂朝暮相伴,而消失在官能之外的人事物景,是被埋葬在人世间的无数符号。
在那里,世界浓缩为经卷,每一次翻阅,都有信仰发出的声音。
又一段旅行即将结束了。
我决定不给你任何信息。
我离开了旅游团队,因为茫然袭击了我。我走出宾馆的那一刻,却觉得我还需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因为在我被三亚大匹大匹的阳光包围,被三亚大块大块的空气如海水一样兜头泼来的时候,我就像一头荒原上的狮子,因为自身心灵力量的强大而孤独异常。
你同很多人一样,喜欢听并不真诚和真实的人所谓的谦虚之言辞,显然,你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头狮子而将很厌恶地以为我在自恋自吹了。但时下的感觉确实就是那样的,我那时就是一头茫然于草原上的一头狮子!亲爱的,该死的,我理解你们所倡导和认可的谦虚、自知之明的美德。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所有的美德都让人信服,而在这些美德里,比如谦虚或别的什么,往往使你无法获得一句实话,得到一颗实诚的心。
是的,我那时就觉得自己是一头精力充沛但孤独异常的狮子。然后我以孤独而高傲的王者的姿态,独自行走在三亚火辣辣的,但对于我来说却十二分惬意的街头。我不认识所有的人。我没有人需要认识,别人也没有心情多看我一样。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而那么多的地方其实也并不能接纳我,因为我是一头精神上的狮子。
说实话,三亚是美丽的,甚至,它是我所经历过的城市中,最容易让我经常处于写作,尤其是诗歌创作境地的城市,因为那些干净的阳光,那些需要仰望才可见到的椰子树,那些美得接近抽象的传说,以及我一直在意会空间里对你喋喋不休的来自大海和长天互相融化的蓝色忧郁。
因为这些接近凝固状态的蓝色,忧郁将是我在三亚旅行时和离开三亚后唯一的审美快感。
这极致的快感使我有时泪眼迷离,有时则像一个秘密,最后化成诗歌。
于是,我以多逗留几日的方式来拒绝三亚。
以诗歌的形式来遗忘三亚。
以忧郁的深刻来怀念三亚。
在更多的人涌来的时候,我打包离去。
那头一直在回头张望的鹿,不会看到我,它只看到了忧郁。
我的回首,也是一片模糊,一个幻觉,一声叹息……
宜宾
突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在走下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的时候,真正做到脚踏实地,没有做作,没有疑惑,没有心怯,没有忐忑,而是像六年前的任何时候一样,随意而自然、贴切而真实地落脚在宜宾的任何一个车站,当然,尽量不要落脚在南岸那个叫“牛马场”的汽车站。我始终觉得在那样一个名叫“牛马场”的地界建造一个汽车站,虽然说不上建造者有故意侮辱人的意思,但当年,我每一次在那里买票乘车时,感觉都相当不爽。
而更让我担心的是,我还能不能让自己带着自己,不管以什么心态,在何种状态下,都能回去看看,哪怕一次,也算是对已经过去的年华的一次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