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就这么进入了潜意识,却很难让人在意识里把它看个通透,人也往往在下意识中想起黑暗在潜意识中的浸渍和弥漫,终究还是无法梳理,仅仅做出一些意会的举措,借以维护活在夜晚的状态了。而缱绻黑暗的人,此刻大概已经没几个能在街道上踽踽独行,或者埋头于内心无扰的漫步,揣着寂寞,顶着寒风,到黑暗的深处,企图为自己那点剩余的温暖,换来蜗居的适宜或者诗意的凄凉。即使有那么几个人,文人,艺术者,流浪汉,大学生,或者外来的打工者,也都半热半冷地拉着他们的亲爱的情妹妹的手,出没于街道的黑暗和晚灯交织的情境,却都已经失去了青春本身的美丽,爱情本身的高贵,他们只有世俗的情欲,肉体的亲昵和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语了。倘若见到一个中年男人,那必然是成熟得接近极端冷漠坚硬的嘴脸了,那副怀疑一切的眼神,总让人想起中年时代是一只装满了大粪的口袋,或者一座即将废弃的港口。这世界,大概中年人是最难结交的,能和他们成为朋友,你必须修炼得奸猾、练达、势利、冷静、世故、圆滑和内隐,一句话,你必须聪明,有深不见底的城府。如果你愿意,你最好把肚子吹大,用啤酒,用长时间的静坐,用大量的美食,大量的女人,大量的懒惰,大量的钞票,大量的职称和赞美的废话,这样,你敦实油腻的中年造型就有了,或许才有那么一个和你形象匹配的中年先生和你淡然一瞥,或一个黄桶腰大象腿磨盘臀的中年夫人粲然一笑。那时,你就会发现:你们已经摸到了老年的屁股、干瘪的乳房和桑葚一样的老年斑了。如果你能在冬天莅临的时候走到大街上,你也许会看到我,看到一个帅气的男子在反贪局门口撒尿,也会看到一个卖夜宵的郊区女人,还会看到,无数无梦的人,他们比少数有梦的人,更物质和优游地躺在暖和酥软的被窝里,你的秦始皇陵般的肚子也使你感到什么是秘密,肠肠肚肚都是千古的谜。
又想起《裸舞》,想起那些不管懂不懂诗歌却经常嘲笑诗歌诗人的人问过我的上千遍的问题:“你跳舞,难道,真的是全裸体吗?”
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也不能回答,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就像那些虚荣心极强,一定要你对他们的作品或为人唱赞歌,而他们始终大言不惭、毫无愧色地接受你的评判的家伙一样,稍微不慎,你交出的答案将会开罪他们,或者成为一个个他们将来攻击你的相当直接的证据。从辩论上来看,很多问题的答案都是圈套,不幸的是,这些圈套往往是由自己设置,而最大的不幸是钻进了这个圈套,自己始终却无从知晓。如果答案将别人圈住套住了,那也是不幸,问题和圈套本身就是双刃剑,就像当着自己的爱人向全世界进行裸体展示,不仅仅伤害了爱情,而且也伤害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幸好伤害的是这个世界的愚昧和愚蠢。
又想起了自己练习舞蹈时的艰辛和快活来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赤子意识回到我的内心,成为精神,成为诗歌,成为故事,也成为寂寞,成为没有爱情的爱情(它始终这么追求着),以及今天晚上这些轻松但寒冷的星辰……我们在内心的舞台上,借助强大的寂寞产生的强大的心灵力量,一起舞蹈。而更多的舞者也回到了他们的舞台,带着唯美的孤独、长袖、青春和梦。
今夜,谁想起我的文字,他就将和我一起品尝一杯醇香的咖啡;
而如果谁,谁念起我的名字,她就要和美一起,寂寞三生三世!
寂寞是谜,美也是。
世代沿袭的人事,大抵与我相差不大,可那终究还是只留一个“我”在世上了,一世一世,谁有见得了我,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夜晚和夜晚里的我,也终究是“我”中的一个踽踽行吟却难以解析的谜了。
最后的照面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你的消息是从一个守门老头那儿。当时,我正望着窗外,一些纷纷然凋落的树叶,就像我们正在进行的闲聊。是的,我们仅仅是在闲聊,什么有用没用的话都说,无话了,也要找话说,于是,那个生活阅历极为丰富的老头就说到了你,很无意地提到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在他的语气里,也极似窗外树上掉落的叶子。我望着那些掉在地上或窗台上的树叶的尸体,从中也看到了你的样子。当我突然咳嗽一声,回头望着老头儿的时候,他就说你黑了,用极为随意的口气说你比以前黑多了,而且黑得有些夸张,黑得很紧,使你看起来很老。我当时的感觉只是因为很久没有见面而使大家都很陌生了,至于你老了这说法和说你黑了一样有些夸张,我想是那老头子看走了眼,或者没找到更准确的词汇来传达他与你邂逅之后对你的印象。至于你黑得有些紧的说法,使我对眼前这个老头儿刮目相看。这个“紧”字,与施耐庵写武松莅临的景阳冈的黄昏的那个“紧”,同样使人恐惧,难怪金圣叹那怪物在读到那段文字时,在旁边批了一句,说他如果身处武松脚下的地点,必当大哭。不过,即使对于你外形和气质的夸张,也总比对极少数人的高素质行为的过度夸张要好,因为这样夸张导致的后果就是,因为高素质和高尚品格的人是少数人,因而绝大部分人就以此为借口,不在乎素质,更不在乎人品和道德,他们给出的最直接理由通常都是,既然大家都不高尚,我也就随大流了。我说这个,不是影射你,你是什么类型的人,我们自然不用多说,但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你已经不再年青,眼神也不如十年前那样有光有亮而且黑得让我宁静,你现在一定练达多了。你长辈的官气痞气莽气酸气脾气,多少也遗传了一些给你。你说话的节奏应该更慢了,如缓慢、绿树而上的蜗牛,而且你更希望做到前言一定要勾搭上后语,尽量保持一致,尽量极其含蓄或外交化,力求不出丝毫纰漏。只是,只是这一切都无法掩饰你皮肉的枯皱,脸面的憔悴,神色的落寞和自负后面的自卑。你毫无疑问地随大流进入了现实人生的腹心地带,同他们一样夸张而不屑地瞅着极少数的人,也看一个个握着麦克风,或敲着键盘写通讯稿,或者在讲座上唾沫飞扬的诸多人等,以职业的话语和做作的微笑夸张地评说着那些少数的高人。显然,你是有福的。
那老头儿就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迅速转移了话题,不再有兴致提到你,我也不再联想到其他什么。屋子里的空气很混浊,外面的天气也开始往寒冷深处蹭去,这一切背景和你的变化都是正常的,这正常更像那些飘落的叶,虽然它们中有的离开枝头显得早了一点,但十一月已经开始枯萎的一切真的是太让人习以为常了,秋天就是秋天,你就是你啊。我们不再见面,已从多年前的爱情树上掉落,匆匆而孤寂地找到各自的归宿,像意志的草木一样卑微而倔强地活着,然后在死寂和诗意的偶然中化着各自的尘土。这情感的秋天,其实不必在意,不必过度抒情,此刻的天地并不冷,只是有一丝凉,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可真的不在意么?真的就这样将过去悉数放下,坦然离去,安然于当下,再也不作回头望望的打算,甚至连想一想都不愿意?难道我们还不如网恋的神秘,闪婚的长度?
回答这些问题的方式很多,答案也是多样的,但不管如何回答,都是当事者的自欺欺人,都是给别人一头雾水。关于爱情,有几回能全部将自己特赦,心口一致呢?
那就不回答了吧。我在作好不回答自己的一切心理准备的同时,却已经作好了去远方的所有准备。打开门窗,熟悉的一切因为过于熟悉而即将成为陌生,遗忘,而将你打开,一些言语,同芭蕉叶上的露水和天上那轮残月,都像是不绝的叹息,从内心深处里来的一口口气,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在办理调动手续的时候,天终于开朗起来,太阳从黑压压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像一个得志的小人在获得利益后从人事的云障尘沙中探出他们削得尖尖的脑袋,冷笑着,或乜斜着眼睛看着奔波忙碌的众生。那时,我手中的一张纸,就剩下最后一个戳印了,当那戳印象疤痕一样刻在纸上时,我就同这里的一切彻底失去了关系。只是我急于离开此地的心事里没有了你,也不可能涉及到你,但就在这种毫无防范的情形下,我看到你鬼魅一样从旗杆一侧朝我所在的地方走来。太阳又被乌云给吞下肚去,不,是那个小人被人识破了伎俩,或者有了新的损人却不利己的主意,暂时回避或策划其阴阳之谋去了。
你真的老了,犹如这座灰暗的学校,或围墙外那条阴沟。教育在眼下暴露了它彻底的死气和乖戾,而生活在阴沟里呈现了它最真实、最阴暗和最有理的内涵,你无疑是诠释这些死气和内涵的最佳证据:它们无条件地挣扎于死亡之中,你,也无条件地老了!
我把那张纸放进皮包里,它与你无关。
你走路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走路,而是路在走,你一动未动,如一件木质的摆设。你瞧瞧,你身边的人走得多欢,多轻快,多富有节律,多么青春,那些在身体的后缀——屁股下面摆开去的不是腿,而是木牛流马,在坚硬的水泥路上走出了昂扬气势,却流于呆板。
我滑行起来,因为我同样失去了对腿脚的感知和支配能力,我仅仅能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真的是你么?你又算什么呢?
你朝我走来,在十几米开外。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这座校园原形毕露,在最关键的时刻麻木、冷漠和做作得令人绝望,每张脸之间的碰撞和光照都是符号与符号、机械与机械之间的关系,老人和少年,男人和女人,情人和他的情敌,假学者和他们的对手,政客和他们的奴才们,运动者和他们平常的健康,等等,都极为正常,却又那么不加任何修饰和遮掩,将冷淡和荒诞安排在了这个下午。是啊,这个下午从头到脚都领受了这个校园的质地,领教了你我虚假的平静,也再次领会生活的荒诞本性。是啊,你我更卓绝地将这个质地发挥到了极限,那就是,在你我之间的距离只有你我臂膀的长度时,也可以说,我们的眼光可以轻易地绞在一起,甚至彼此的呼吸都已经喷到对方的脸上时,我们被这迅捷的意外给搞得让身子突地愣怔了一下,然后我们看到彼此的脸上突然凝固的惊讶(也可能是惊慌)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迅速拉长,即刻随运行着的身子掉向一侧,然后,毫不迟疑地擦着对方身边的空气,飞行器一样飞快而过。
其实,你朝我走来这个镜头,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是的,你是朝我而来,但并没有看见我,我只是你前行的方向上一个偶然,待你看见我时,也是在我突然意识到你没有看见我时,我也得装着没看见你的时刻。于是,我们谁也没看见谁了,世界消亡了。
没有难过,当时连一丝为你写点东西的灵感也没有。当我办完手续,将大包大包的物件运到火车站托运处,装进集装箱时,我也只感到自己被生活这只硕大的箱子给装了,要托运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也没有因为这最后的一面是如此淡漠而感到凄凉。这同样是正常的,而还能在已没有审美愉悦和心灵感应中唱起《昨日重来》,也是正常的。我们之间没有了关系,因而我就反复地唱起周杰伦的《东风破》。只在离开的那刻,我听到了更多的叹息,那是冬天枯水的金沙江的寒风,是一些等待发芽的忧伤,也是因为心死却又不甘于苍老的时光。
多年以后,我在突然想到你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与你相貌极为相似的少年乞丐,当然,我当即就写下了一首诗。别问是因为你,还是因为这个少年乞丐,让我完成了这首诗。其实,任何一个忠实于爱情和信仰的人都知道,在排除了唯美心理和诗意感动等东西外,余下的做派和表现形式,都与乞丐无二。爱情,很大程度上是乞讨来的,施舍,也就成了相应的行为。
这篇文章就要结束了。我得将那首叫《一个少年乞丐》的诗放在这里。我总觉得,你,我,世上一切这样那样地兴奋、幸福和绝望过的性情中人,都是一个永远都等不到成熟、市侩、圆滑、练达的少年乞丐,因为爱,也因为恨。
我一生来就是老人
我错过了童年,必将错过历史
我与世界的陌生犹如它每日接生的谎言
我不敢强取阳光,与月亮互相躲避
我蓬头垢面,连背影也欲斩断与我的联系
我全部的朋友都要死去,或已经死去
我的身上,散发着非父母的气息
我置身事外
我始终承认我是乞丐
我一生来就是表象的唾弃者
我是饥肠辘辘的倍低音
我是本质
随 感
读完了计划内的书籍,也看够了一些嘴脸,再编完一本集子,度过了一个年辰中的大半段时日,在想得完和想不完过去的人事中耗费精力、却仍然要在必须去想的情形中想了个脑袋昏眩,看见夕阳抖擞掉一天的灰尘和云彩掉下西山,或者一脸汗污地从球场上回来……我精神行游的线路算是又延长了一截,再过一点时间,我便可以放开手脚,携带着精神、自由、孤独和梦,踏上旅行。这是现实世界无限制的延伸,意念的膨胀,老化的思想必需的修补,生活的本质性流徙,生存在获得基本保障的前提下的平安而接近庸俗时产生的不安或骚动,为某个人或某类人毫无指望与极不甘心的爱恋,种种因不可告人而越来越“重要”的动机,一个只有在路上才可捕捉的机缘,一座扔掉了自己的城市,一座散文诗一样的村庄,一袭华尔兹一般的草坪,一面缓慢拖曳的岁月般的长坡,一条从众山之巅倾泻而下的长河,一个大臀细腰而通俗的美人,一个光头的亮度可以照见自身天性和人世丑陋的罪犯,一座废弃已久的煤矿,一堆即使腐朽也王气不灭的老虎的白骨,一座昔日包茅封王者虽已坍塌但可见其豪华气派的古墓,一个老者在木门前孤寂而模糊的背影……它们赋予了我生命途径如此的意义:不必拘泥于从何而来,但总要担待并延伸那个让自己携带着美过来的地方;不必絮叨现在的一切景况,但必须承认“现在”这个东西至少在概念上存在,但必须鄙视它强大的功利性!是啊,谁又能将眼睛从现在的景况中弄瞎,将荒坟上的野花从现在的存在中挪向死亡呢?如此而来,一切的中心,人活一生,似乎就只需问问内心领域中的人和自己一个接近终极性的问题——“你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