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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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随笔(4)

甭管莅临何方,前程皆不定数。但在抵达终点前的遥遥路途上,眨巴着眸眼回首望望,挖空心思想个不休,也是常有且是必然的事。这并不意味着回望过去的人不行了,经不起荒唐诡谲的现实了,或失去了好奇和潇洒的心灵,即使他们活在过去的气色里。这些都不是。站在“现在”这个点上,人最容易回到“过去”这个大块的面上,至少是一条清晰的线上。线与面织就了记忆的网络,自己就是网络八卦阵中的蜘蛛,镇守着那片摇摇晃晃却也陶陶然的小世界,便形成了对“过去”的基本印象,当然,也只能是印象了。莫奈的绘画就铺排了这样的意蕴:印象中堆砌的繁复色彩,块状的光影以及在动态中接近抽象的水,悬挂在意识苍穹中的太阳和对太阳抽象之极的感受,线条粗陋却不失生动的船帆和更加杂乱但十二分有序的城市,就连一座桥,也仿佛刚从惺忪的梦中被画笔给拽了出来,从而赐予色彩、线条、构图以印象,是的,永恒的记忆中刮下来的印象,它们构成了莫奈意念中的世界,万象中的万象,意象中的意象,记忆中的记忆,梦中的梦。我读到了忧郁,色彩和意志中的孤独,美深处那超出人的元素,世界和美,在记忆中凝固,或流淌。所以,记忆中的过去就是这样,将实在的人事分解,隐约于内心、大脑,再被你赋予于文字之中,从字里行间,意义就流了出来,但你很快在“现在”强劲的真实面前,看到过去已经是虚空。记忆靠得住的时候,你就是曾经的地域中存在的活物,并证明你现在仍然鲜滴滴地活着,你把玩“印象”的功力不仅在于能逮住倏忽即逝的影像,也在于你始终“现世宝”一样彰显于往事的各个细节之中。但记忆又是如此的不可靠,它迫使你对现实处境产生偏执情绪或不祥的预感,对未来怀着过高的指望,或者根本就不怀指望(此刻的指望其实就是绝望),只可将快乐寄存在过去的某个角落,直到你筋骨劳损,眉目失秀,嘴脸失形,手足走样,可你还得继续着“现在”,不是重复,而是继续;一旦你回忆,你就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乃至有上当受骗的切肤之痛。

回忆是神经的舞蹈,是心脏的倒立,是灵感的对应,是经验的回首,是一个处子受伤之后的梦,也是大部分绝望者的常态!没有梦,我们就只剩下死态的睡眠、势利之极的眸眼、毫无机趣的交际和干涸的心田。回忆中的印象,即使是片断,通过心灵而流诸于笔端,也来得轻灵、洒脱、飘逸和纯粹。相对于照相机摄像机制作的“纪实型”作品而言,以“梦”为意志的和以“回忆”为意愿的写作,或许更容易使人进入无法截断而又自由之极的梦幻状态,而且更能解读出文学的本质,也更容易获得美的享受,如得到了神的垂青。所幸的是,我们毕其一生也无以写尽回忆,无法占据和实现所有的幻想,如同我们永不可能全然从意志中“搬下”梦来一样,这反而使创作有了不绝的“泉源”,使个性不灭,使意趣盎然,审美也不至于疲乏不堪。因此,回忆是人生博大的命题,谁都经历过回忆和研读过记忆,甚至可以这么说,人类就是在回忆中过来的,而且在永不反悔中回忆,让记忆常用常新,并赋予它们以深刻的文化含义。而人生如梦,也是一个非常到位的结论,与“积极”“消极”的处世态度无关,而且接近了真理,或许这种说法本身就是真理。如果说文学是梦的产物,梦中之梦,回忆中的回忆,也是站得住脚的。至于那些在教科书,或这样那样的讲座上喋喋不休的所谓人生态度和写作态度,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我印象世界中的梦与想,大致包含以下诸多方面:永驻于记忆最深处,也是最稳妥处的故乡;永恒的旅行,被旅行这一行为所容纳的整个性灵世界与文明;接受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见证了我的性情与寂寞的川南;时下正经历着的淡青色的、越走近却越陌生的、缺“钙”的吴越之地;文学创作,以及由这独立的劳动所带来的无休止的痛苦和幸福,以及自由,以及对艺术孜孜以求之后的尚美风范;还有爱情,尽管它最多的时候是居住在文字里,幻觉中,但爱情的疗效,就在于我们在物质里落魄的时候,还可以通过爱情而活下去,这与文学的功能完全一致……细细想来,故乡是久远而亲切的意象世界,童年、游戏、父亲、母亲和弟兄姐妹都居住在那儿,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来世时,我能否还能从那里随意出来。旅途是人生最值得憧憬的大梦,大境界,对未知事物的热切,甚至是接近疯狂的向往和孤身踏上遥途的逍遥使我无以安于现状,我必须出发,永生出游,才可成为万象的子民,自然界最忠实的审美者。宜宾,川南的宜宾,青春落脚的地方,我在那里出版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书籍,也诠释了爱情和友谊,而今于我,它仅仅是一个记忆中的章节,并且已随风尘远遁,我也不知道在世事轮回和寒暑循环中我能否回归,能否在生命中永远将它留在最为重要的位置,并留下永生的痕迹,不过,既然我的青春曾在那儿洋洋洒洒过,也不管我最终行吟和落脚于尘世何处,我的文字之光总能找到它,并与它的唯美之光交相辉映。或许,因为爱得太深,我将永世不可再回川南。啊,这些那些曾经或未曾经历的山水人情,这里的山川与他处如何如何的迥异,这里的月亮圆过那里的月亮,都不甚紧要,作为生命的视听和文化的互补,我正领略着,逡巡着,对存在的无穷感触业已蛰入了性灵的内腑。一个接一个的起点,新崭的梦正与异域他乡的灵魂互碰,那点火花,也许正是来日对此回眸的最佳点缀。

延长了行游之路也罢,把着回忆的杯盏小醉也罢,在梦中搜罗印象也罢,都得有一点智慧相辅,得有和谐于万象的灵犀和对尘世的关切与接近美的精髓。但求如此这般的文字“游戏”、文字“自慰”和文字鉴照,能助我超越物质,超越现在,超越印象。

想起几个人来

这段时间老爱想起一个人来。让这样一个人长时间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本身应该是一件幸事。尽管遗忘常常被人说成是背叛,但遗忘和背叛在常人看来,就是解脱,很多事实表明,在你遗忘别人之前,别人早就将你扔进了纸篓里了,而你却还搂着“记忆”作痴情和痛苦状。但令人懊恼的却是,在我们以为遗忘已经将自己推送到麻木,甚至是残忍的境界的时候,而且沾沾自喜于在遗忘中成为练达之人,成熟之人,看惯世事之人,通晓生活的人的那时,一些人事却在不经意间回来了,而且迅速击中了我们生命最柔软最脆弱最诗意,也是最不被成熟的人们瞧得起的部位。这段时间老想起的这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不紧不慢,甚至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地回来了。我当然地尊称他一声老朋友,老不死的朋友,他在我们暮年所必需的棺材盖还没打开,生活也还不富裕,命运似乎也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连天上的脏云还和十年前一样的时候,就这么着地,带着他惯有的木讷或总是作无辜状的表情回来了。我之所以用“回来”一词,是我们的交情已经相当深厚了,他也只是暂时与我小别,我也是暂时外出做事,现在是我等他,等他回来,喝点小酒,抽支纸烟,吹点牛皮,唱唱老歌,有时,完全就跟家人一样,问寒问暖,到了几近事无巨细,让人烦腻的地步。当年,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见面,然后紧紧拥抱,放肆地寒暄,然后吃一顿饭,或者品尝宜宾的烧烤或川中最美味的面食,登临一点风味都没有却人上人下的翠屏山,去金沙江裸体游泳,在新村的网吧玩个通宵,或者去柏溪闲逛,或者到闹市去溜达,在大观楼地下室看一场A级的淫秽片,或在新华书店翻翻名著,歌碟……然后分手,迅速跌落在自己的生活里去,一段时间互不见面,理由是工作太忙,无法分身,其实大家多的是无聊,更多的是对生活的失望和怨恨,对单位人事的厌恶和轻蔑,对爱情婚姻的无奈,对未来睁只眼闭只眼,有病吃药,有钱就花,有球就打,有麻将就搓,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四仰八叉地躺着,能睡则睡,不睡就闭目养神,睁着眼时,就拿天花板发呆,琢磨上面的图形,联想到女性裸体、大漠孤烟、烽火战场、茫茫原野、浩瀚宇宙……而在某个突然想发泄对生存的不满或想念火锅的时候,一个电话,大家立即逃命似的从蜗居中冲出来,见面了,都嚷着,还是哥们好,哥们亲,这不,大家都来了,都回来了。

还有更多的老朋友,就会经常想起,想得人也老大不小了,便欲见见,就有些愁绪生发的。但我还不至于头脑昏聩,不明白世事变迁的理,便清楚这样那样的想念,也都是奢望,甚至是妄想,因为一切确实是回不来了。我要这个人回来,其实连我自己能否回去,都不那么确定,那个人,就更是一个谜,一个几乎等于前世的影像了。即使他来到了我的身边,大家喝几杯小酒,走走,谈谈,终究不是自然的,与当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味道就变了。是啊,是回不来了!这是个人生命题,很大的命题。想到了,想穿了,愁绪之间有释然,释然不到片刻,又有新的愁绪袭来,这人生如此,无奈复无奈了。但还是要想,长时间地想,这就是回忆了。回忆使人苍老,脆弱,善感,也使人诚实,有情义,自然更使做人也做出了诗意。多少人不愿意回忆,大抵就是已经不愿意诚实,而愿意庸俗和势利地活下去了。

掐指算算,我们不见面已经十余年了,那个人也不再年轻,而且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世俗中人了,甚至变得满面横肉,头发脱落,目大无光,臀硕腰粗,脚宽心窄,行动迟缓。自然法则的无情无趣,有时像幽默诙谐,有时像官场学术,有时就是硬邦邦的死亡。再看看这一遭:爱情、婚姻、家庭、事业、房子、孩子、地位、钞票、虚名、父母、同事、上司、陌生的人、无关痛痒却让其侧目的人,都使这个人不敢再跳出来,做人之妻,人之母,要一辈子龟缩在那份安全的小天地中了,甚至像我这般偶然地回忆一下(这个人从我的课堂上知道了偶然决定一切的说法,也深信不疑,那时,她几乎都还是一个丫头片子,将很多深奥的东西,都看成了真理!),也难于上火星,买彩票中五千万了。大家的命都是这样的,谁也好不到哪儿去。白天像一只獾一样,这儿拱拱,那儿嗅嗅,弄出一身臭味,还唧唧个不停,还拼命忙碌,奔波,美其命曰是为了生存,其实就是瞎子瞎忙,脑袋空白而已。夜晚降临,好不容易灌饱了肠胃,洗去满身汗泥,刚要在电视机前检验一番审美档次,猛地一记哈欠,睡眠来了。于是,蜷缩在梦里,渴望高质量的睡眠,但往往又事与愿违,那睡眠啊,那梦啊,唉,除了苍白、琐事外,就是一口涎水,满枕头的落发,断断续续但猛烈的鼾声,一屋子的臭味和配偶那成天嘟嘟囔囔的肥肉,走形的脸孔,破损的笑容,焦黄的忧郁和大大小小的疾病了。世俗之内,我们无二,俗世之外,她并不能想望到我的活法,那终究还是现实之极的世界,大家都忙,谁顾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