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在我看来,世上最大最持久的重复是节日。通过节日,人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某个人某些人,某桩事某些事,换句话说,他们在新的时间和空间里,用看起来是崭新的姿态、实质上却是毫无新意的做派在重新“书写”、“诠释”和装扮历史,任随个体或少数人心思的好恶重复过去了的细节,或者反反复复地叨咕着废话,甚至是重复着司空见惯的却被他们说成是文学文化美学底蕴相当深厚的忧伤和痛苦,尽管许多年轻的人多半以为他们的情商十二分时尚,连那星点哀愁都弥漫着香喷喷的洋气,那点喜庆都很圣诞或者倘若不愚弄人就不算过洋节似的。纪念,原本是要人不至于轻易忘却历史,但人们在操作“纪念”这一行为时,从古到今,其本质却往往是在不折不扣地遗忘(以最动人的方式去遗忘),然后是最冠冕堂皇的背叛,并且到处宣扬那是符合历史本来面目和历史原则的。如此而来,那些活动形式便成了人类最卓越的文明形式之一,不管是否看清楚了过去人事物景的本质,都是需要极力歌颂和刻意显摆的风格。虽然咱们的民间之人喜好参与和摆弄这样那样的节气,一窝蜂地抒写“鸟落民间”这等旨意的诗人也极擅长自作多情,文化人也总欢喜戴着眼镜、揣着假惺惺的人文关怀在电视或网络上侃侃而谈,但仍然摆脱不了毫无创新,只能是“重复”的窘境。于是,节日就浩浩荡荡发扬下去了,其风范也就长盛不衰。
端午也是如此。
每年粽子飘香的时候,有人就开始长声吆吆地朗读屈原,穿着西装畅游汨罗江,把一双双昂贵的皮鞋也说成是三闾大夫的皂靴。如果教语文或大学古代文学史的先生不能背诵《离骚》,那是很丢人的。因为屈原的缘故,在端午这个节气里,有人便开始筹划在他们的意识里是最光彩的仪式——诗人节!即,古今诗人都应参与,并为之而乐陶陶的盛典。于是,各路文豪诗家,胖的瘦的,圆的瘪的,富的穷的,高的矮的,好看的难看的,脸皮厚的薄的,君子小人,贵人贱人,猪狗猫鼠,等等,都忧国忧民地行吟着,自我沉醉的成色远甚于他们对生活的感悟、对民众疾苦的关注和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于是,有人开始筹划并成功实施了龙舟比赛,健壮勇猛的男子都赤膊上阵去了,鼓角声、吆喝声、歌声、水声组成了中国民间宏伟的交响,年年中国的粗细河流,在那一刻都活得更像大河,或一条条巨蟒了,任凭尖嘴龙舟将它们开膛破肚。于是,有人在门上窗上挂了艾叶和菖蒲,说是辟邪,还在额上涂抹上雄黄酒,那样子可爱又可笑,但中国人却不能随便笑去,那可是文化的象征,纵使大家都清楚那点自恋实则有些可怜,但自恋,也是文化的命。于是,有人开始查阅典籍,向后辈讲解这端午节的由来,尤其是在端午习俗极为盛行的江南,从知识阶层到寻常百姓,从城市到乡野,这种讲解的架势都端得极高,看起来都极为煞有介事。操持这种文化活动的自然是老祖宗们,即使他们因为年事太高而无以亲自参与讲解了,但能看到后人给后人讲解文化知识这阵势,他们自然是要拈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心满意足地踱着小方步,好生欣慰。倘若有外国人在场,好事者或知识者都会显摆出五千年文明传人的矜持与谦虚杂糅的神态告诉他们,这就是我们博大精深的文化。
但话又说回来了,背诵《离骚》的人,也仅仅是背诵,屈原与他们究竟有何干,那些文字与他们的心灵又有几多关联,等等,他们都不大在意,背诵久了,嗓子沙哑或结实了,人也就麻钝了,也很文化地文明了。将端午看成是诗人节日的文人,也多半是出于虚名,虚荣,图的是凭几首发表在网络上自生自灭的分行文字能替自己正名,希冀自己的生命也诗意几分。其实,他们并不懂得清高的真正含义,人们也没见出他们中有几个是真正的清高者爱国者,而端午究竟与屈原有多大的关系,有多少诗人的味道,人们的纪念和心境是否真的有诗意,他们并不了解很多,兴趣也不是很大,我们所见到的物质世界里的文人学者,爱钱,爱房子,爱美女,爱慕虚荣,虚伪,自私,做小人,奸人或叛徒,都可能有他们的份,与一般的文化人,甚至是普通人无二。龙舟比赛是一项令人亢奋的集体体育运动,其本身是值得大力推广的,老百姓的倾情参与,成为中华民族大文化的一大元素,也是有相当的价值的,本人所看见过的龙舟比赛,都是气壮山河,令人热血澎湃的,但就纪念屈原而上升为某种功利色彩的东西,实在牵强。中国人看问题向来喜欢一分为二,但不管从多少个方面看问题,最后都是要归结为“本质”上去的,即,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有的东西没必要牵强附会地说,这个是现象,表象,那个才是本质,是实质的东西,比如龙舟比赛,仅仅是表面上的嘛,热闹的表面现象嘛!文化人讲解的时候,多半都会这么说,通过龙舟比赛这现象,我们挖掘出其内在的、深刻的本质,那就是伟大的中华民族在纪念他们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体现了集体主义精神,弘扬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并展示给了世界!我看未必,龙舟比赛与端午确实是一体的,但与屈原和屈原之死究竟有多大关系,谁说得明白?即使有人自以为说得明白,谁又相信?这么反反复复地阐述,将一种体育比赛,生拉活扯地上升到爱国或集体主义的主题上去,也终究是白搭。说白了,在老百姓眼里,龙舟比赛只不过是一种单纯而有益的体育赛事了,充其量让当地的文化馆写几篇报道,沾惹一点文化气息而已。至于辟邪的行为举止,是可以理解的;分析习俗的由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还是要提的就是,在我们重复文化,重复自己的虚弱和虚伪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丢失了过去,抛弃了文化的很大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抛弃和背叛了我们自己。
还有个问题得说说的,那就是诗人之死。诗人这个称号是文化性的,也是极具诱惑性的,每个操持语言文字的人,都渴望戴上这顶桂冠。人类如果没有诗人,那情形是可以想象的。在很多国家,很多民族,人们将诗人和国王看成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绝对不能缺少的两种人。但人类最可笑和可鄙的行径就是,他们在炫耀自己民族文化的时候,总那么投入和趾高气扬地朗读着那些诗人的心灵之作,在课堂上唾沫飞溅,在子孙后代面前挺胸凸肚地、一口一个诗人,再用一片肉舌卷出诗人们的作品,可骨子里,他们又是多么鄙视这些创造了人类的想象世界和灿烂的诗意人生的诗人,恶毒地加以嘲笑,鄙视,排挤,揶揄,打击,甚至是迫害,草菅其性命。人们在物质达到极限的时候,总渴望精神的充足,这时他们就想起了诗人和诗歌,当他们的精神暂时得到满足的时候,他们立即将喂养他们精神的诗歌扔到垃圾桶里,还忘不了在诗人的坟墓上踩上一脚。这很说明问题。因此,当人们吃着粽子,吆喝着龙舟,喝着雄黄酒,朗读着诗歌,以一个节日去恢复诗人的荣誉,赞颂诗人们的爱国情怀或高尚人格的时候,他们已经变得跟戏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未来要做的一切已经安排好,他们永远说的一句话就是:“生活还要继续!”是的,生活要继续,短暂的纪念也仅仅是纪念,吝啬的纪念,小气的赞颂,而少数人掌握的知识,拥有的情操,以及深刻的文化底蕴,在端午或更多的节日里,或许才是真理,但人们总能够声嘶力竭地反驳:“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当然,世俗之人的力量,确实是最强大的,问题是,那些并不完全是心灵力量!
别总埋怨年轻人淡漠了历史和文化,老年斑里的那张脸,也未必就是诗意或深刻。年轻人崇尚的节日也许并不完全与历史人物想关联,但任何一个曾经年轻过的人,都在浅薄和倔强中挣扎过,你们就让他们热衷于圣诞或愚人节,你们能守住自己民族的节日,别轻易离开那扇中国人的门就是了。别老自我感觉良好地吹捧咱们五千年的文化史,几本典籍,只有极少数人翻阅并懂得,其他的人也是一知半解,翻来覆去地读读,装模作样而已。即使年年都过节日,日日翻阅圣贤之书,未必就是温故知新,穿新鞋走老路是多数人的行为,更何况,现在的人,多是穿着别人的鞋子(新旧不论),跟屁虫一样地跟着别人在走。在当今之人并不在乎内心的贫瘠、行为的肤浅、学识的浅陋、道德的低下的时代里,一切在我看来重复着的行为,都只能是遗忘和背叛。至于那些动不动就以为自己是时代的叛逆者自居的人,实际上仍然是一个传统得相当可以的人。其实,某些传统的人,往往掌握着真理,因为他们牢记着祖宗的恩典,痛苦,精神,并深究而知晓了死亡!
现在,粽子越来越高级,美酒越来越昂贵,文艺晚会越来越像是在赶庙会,文化人越来越适应官样腔调与商业营作。只有汨罗江仍旧在流淌,屈原的靴子依旧没有被人找到,任何一个评价屈原的人都说偏了,因为一个节日,使心灵成了谜语。这是正常的。古代,人们追寻的是诗歌,心气,自我的完善,而今,人们追求的是钱财,虚名,呈现于世的是私心熏黄的嘴脸,重复的是那些其实永不可重来的历史,但没有几个人为此感到心虚,脸红。
冷夜
我突然感到冷,手不经然地往袖子里收缩。膝盖上是两块圆圆的寒意,踝关节突兀的冰冷通过脚心,流窜到脚趾,或急或缓的脚步、或深或浅的足印,也冰冷异常了。再看看球场上,往日裸着上身运动的小伙子,也都穿上了长袖的上衣和长裤子。那个一直在球场上捡拾运动者扔下的饮料瓶子的妇人,也不再出现。那个总是骑着自行车在球场里兜售饮料的中年男人也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到了东校区,依旧是一边卖饮料,一边清理运动场上的垃圾。还有那个卖油炸饼的年青姑娘也不见了,她留在我记忆中的总是一副冷脸冷色的样子,看人也是属于白眼多黑眼少,似乎这世上的人都是她的仇人似的,即使买她油饼的人,大抵也得不到她温和的脸色。时下突然不见了那张略微熟悉的脸,那地界看起来比她的脸更冷。除此之外,街道上的行人依旧匆匆,麻木和无趣,在黄昏和初夜时分到球场跑道上跑步或漫步的人还是不少,却少了夏天的轻快。
云比往日厚多了,黑黑的,沉沉的,低低的,就要戴在山巅,盖在楼顶和人的天灵盖上了。海上吹来的风直往身上空余处钻,铁钻子一样。冬天终于还是来了,毫不留情地充盈了世间每个角落。空间突然缩小了几分,地平线往往不能轻易察觉。路更加白了,灰尘也多了些,加上枯萎的树叶,我们所来去的路,就变得坚硬无比了。
想起立冬那天,阳光很温暖,天也很蓝,风也温柔,火气旺盛的年轻人几乎都还是夏天的装扮。毕竟是年轻人啊。而到了冬至,他们终究还是向冬天投降了,穿着肥硕了。在这天,江南人是要吃汤圆的,也有的地方学北方人,吃起了饺子,说是时尚,我看未必。在老家四川的很多地方,今天却是要吃狗肉的,红烧的,文火慢炖的,为的就是在这天靠这东西驱散寒意。而城市中人以为狗肉端不上桌子,上不得台面,因而为了他们那点并不值钱的面子,则去高档火锅店吃羊肉火锅,北方大抵最喜好涮羊肉,但味道仍然不比四川重庆的羊肉火锅霸道。但有些地方仍然喜欢狗肉,将狗肉吃法发挥到了极致,名气就大了,比如贵州的狗肉,而在贵州名头最响的,当是花江狗肉,想必在冬至这天,那地方上的人,或游人应是蜂拥而至,大吃特吃。或许动物保护协会的人没一般人这般嚣张,他们得有责任和道义保护这样的动物,但据我看来,他们多半是保护名贵之犬罢了,而一般的狗类,不仅司空见惯,毫无怜悯之心,而且也贪恋那美味,尽管仍然觉得上不了台面,却仍然大吃。狗肉补人,把人补得健康无比的,心却是病态的,对狗的态度,人人皆知,但谁也晓得,人在忠义方面是远不及狗的,因而以养狗杀狗吃其肉来掩饰自己的不仁不义和对狗忠诚的嫉恨罢了……
晚上更冷,只得加了件衣服。脚也冷,便加了双袜子。仍然是冷。
在洗手间,朝墙壁上的镜子里一瞅,咦呀呀,怎么连头带脑地圆了?在仔细瞧瞧,突然不认识自己了,也不明白这变化中的行情了,人虽然不至于臃肿,却觉得滑稽极了。是的,冬天就是彻头彻尾的滑稽,那些赘物依附在身上,统统的成了肥物,怎么看都是幽默,当然,也只能是中国式的幽默——半遮掩半豪放、真笑假笑莫辨、仅仅是博取他人扑哧一声、而不管这扑哧是口水飞了还是鼻涕溅开的幽默,而自己内心却始终有那么一点市侩、寂寞和不知深浅的练达。就对春节联欢晚会上,那些演小品、说相声的人,把博取观众一笑作为最高的追求而不以为然,讨好观众不是办法,想来想去,都有下作之嫌,难怪在旧时,艺人被人十二分瞧不起,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春晚上,以及其他舞台上的曲艺家们的那份受虐之后的享受虐心理和精神,倒使人不胜佩服,也不免唏嘘。或许,中国人对幽默的理解有问题,或者说,中国人最擅长取消,逗乐,却并不完全懂得幽默,或者说是有节制、有条件的幽默,大众化的、不伤大雅的诙谐,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