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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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中原步履(5)

还有无数等待发财的人,我看见或没看见的,都匆匆忙忙地走过广场,进入幸福指数很高却也糜烂无比的城市中心。从古到今的人心都是这样,钱财最能激活人的潜能,催促荷尔蒙的分泌,刺激粗细不一的神经。动物急速的奔跑除了为他们觅得食物之外,其余的功效就是在大量地消耗中缩短它们的寿命,尤其是食肉动物,它们一般都不能活到自己的老年,也就是说,它们因为生存或残忍或贪婪,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这对人类是一个启示,但除了钱财使人糊涂愚蠢顽固或精明过度之外,人类往往还是多多少少能接受启迪的。我写过一首诗,结尾那句是:“无数美掉到了地上 / 因为不是钞票而无人哄抢”。你呢?你苦命的叫嚣仍让我汗颜,而今你也身陷忙碌冷漠的城市,成为奔波一族,你还会把思索寿命长短的方式看成是胆怯懦弱和杞人忧天么?我曾劝你别肆意嘲笑别人的骨灰,那可是人世最深刻的灰烬,生命的颜料,而城市最动人也是最恐惧的颜色就是骨灰的颜色。你惊吓之后勒令我不再写诗。我可以暂时不写,比如写小说散文的时候,比如一次次孤独的旅行,比如在旅行中等你,因为想你而无法调整写作情绪,直到我意识到,我和你,以及广场四周在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蜷伏在夜色中的人,都在等死。

世上每天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在等死,他们是庞大的热爱生活的群体,却又被生活抛弃,他们崇尚运动,却被运动消耗了足够多的热能而走向生命的末端,他们活过了大部分人希望活过的年月,而今只是走过场一般,几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标志——形式主义了,或者他们生来就自私透顶,却在自己危难或见到棺材之时突然想做一回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但已经晚了,或者他们还年轻,却已经没有了健康,或者他们失去了爱情,已经没有了爱与被爱的机会,因而就没有了勇气,或者他们一来到世上就是抑郁症患者,或者一种先天的气质决定了他们与死亡是最好的伴侣……是的,他们是一群等死的人。而你呢?我还是要问你,月亮升起的时候,你还能为它抒情几回?繁星满天的时候,你是否仍在搜寻它们之间的秘密,翻译那些闪烁的语言?太阳窜出东山的时候,你还能睁开眼睛,被它温暖地照耀几回?即使雨天,我还能为你撑起雨伞?即使折下杨柳,我们还能分离或相聚几回?

人们在行走,快的,慢的,稳健的,蹒跚的,盲目的,茫然的,摇晃的,都在奔波,或者流浪,或者漂泊,或者跋涉。现在疾步如飞的人,往往不会看到自己走不动的时节和去关切一把轮椅、疾病、孤独、彻悟和窗帘背后的阴暗世界,而业已挪不动步子的人,极不愿意看到球场上的朝气,酒吧里的狂热和沉醉,他们只能回忆跟自己有关的东西,比如爱情,年少的游戏和作为读书人的矜持和平静,某个朋友,一帮亲戚,几个仇人,然后就开始寻思身后的事,准备好去死,却不愿意设想怎么个死法,那是痛苦的。人们都乐意谈论抽象的死亡,没有谁敢于看到或为自己设计具体的死亡方式和过程。身处以上这两种情形中的人,无疑是最辛苦,最劳累,最深沉,也是最虚伪和最自私的一代。他们看到了生活的本质,以为获得了真理,却又被生活击败,即使一败再败,都不明白或承认真理永远只在少数人的手中;他们有了钱财,却招来无数疾病,能购买的,仅仅是寂寞、冷清、被嫌弃的愤怒和痛苦、死亡;他们有了家庭,却并不觉得轻松和快乐,当然,也失去了自由,但他们却要装出笑脸维持那半死不活的婚姻或家庭关系,因为除了面子,什么都可以不要;他们有了地位,却失去了友谊,甚至是爱情,也会得到无数危险,荣耀的光环永远不能清除因为地位带来的阴谋和痛苦;他们有了成就,却没有了欣喜和幸福;他们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却被酒精和应酬搞得虚脱。他们在此时不会去怀念失去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不会急于考虑死亡的事,在他们看来,童年是幼稚的,少年是荒唐的,青年是冲动的,老年是可怜的,最好的就是这中年时光,可他们总在这最丰富最饱和最硬朗的年代把自己搞丢了,他们肥胖的身躯将心脏压迫得更加瘦小,他们过于老练的思想将浪漫赶走,他们如牛马,如机器,如一块菜板上的肥肉。他们走来又走去,却永远走不到一个真正的中心里去。亲爱的,那你呢?你在每一条走过的路上都看见了什么?你会为童年而率真一笑?你能在自己的青春期里学会思考,既不幼稚,也不市侩?在老年到来的时候,你是绝望地嚎叫,还是在庭院里默默地坐着,看花开花谢,宠辱不惊?你若无法思索人生的终极意义,那是否可以将它交给我,我还给你一个松活的生存格局,将苦难看成历练,把死亡叫做皈依,或者信仰?

喷水池四周热闹非凡。我第一次渴望参与其中,成为热闹群体中的一分子,一个用真诚去获取快乐的人。这当然是因为你。我感到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已经湿润,并与他人的快乐和幸福相互接触,问候和嬉戏。我唱歌的时候,身体的这个部分在舞蹈;我幸福的时候,身体的这部分也幸福无比;我快活的时候,身体的这部分也遥相呼应;我痛苦的时候,身体的这部分则保持平静;我寂寞的时候,身体的这部分开始靠近心脏;啊,当我接近美和哲学的时候,我身体的这部分就靠近了生命;当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却要为你而接受一个城市,一个琐碎的生活的时候,爱情就接近了你。我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否最终被你接受,但梦走了,我们跟着它去寻找睡眠,爱情来了,我们就带着它走。

这是一群等待爱情的人。他们饿了的时候,就和我一样,坐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却并不打算让食物充满肚子,也不明白钞票在此刻的价值业已超过爱情本身。他们吃饱喝足的时候,爱情则不如一只宠物,他们会满大街溜达,在二七广场里大声说话,和一群卖夜市的商贩讨价还价,在纪念塔下挠痒或抠着脚趾头,在休闲凳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在商店里转悠,吐着唾沫,扔着垃圾。但骨子里他们仍然是一群等待爱情的人。我们很多诗家的作品之所以失败,或者过于成功,就在于天长地久的承诺其实等于谎言,美丽无比的爱情只有通过虚假才显得可爱。

不是吗?亲爱的,我真诚的肯定和真诚的否定你都视为为文者的大忌,而多少人辞藻华丽的虚假赞美、虚伪的肯定则被你叫做真正的成熟,甚至说成是一个时代的男人的标记。

无休止的争论,彼此糟践,就是我俩的生活。我曾经问你: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取得生活在爱情和婚姻中的基本条件,包括资格?我们失败了,将去哪儿?即使我们成功了,但带着爱情,我们又能去何方?

我打开地图,郑州就像面前的一块饼子,充满了诱惑的芳香,但在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里,我迷失了。我突然感到我只有二七广场和步行街组成的一个点了,它们在郑州的肚脐眼上,却远在你的世界之外。我比这些年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清醒地意识到,除了眼下这些如我一般等待的人,场景,气息,神色,建筑,光影,声响,炎热,灰尘之外,一切于我都抽象起来,抽象无比。因为抽象而使我接近了神,接近了美,这是我以前写给你的话,现在,在美和神的基础之上,我接近了绝望,因而在平静中坐着,无数陌生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爱他们,因为陌生;我恨过的人,是因为太过熟悉。

可我业已不知道是应该爱你,还是应该恨你。我渴望的,已经不再具体,连概念都不是。我等待的,犹如跨过天桥的月亮,纵使明亮,也将坠落,被时间吞噬,或摔在坚硬的街面上,成为齑粉。

亚细亚大酒店的霓虹灯越来越神秘。那个再次出现的帅气的乞丐脸上多了一道血迹,他的那双破烂的拖鞋像被他肩上扛着的木棍穿透了口腔的两条青色的鱼。他简直成了这个夜晚的象征。但两个美女的出现,直接带走了他眼里的火焰,以及更多男人的欲望,我只闻到一股香水的芬芳,真的像凉水一样洒在了二七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