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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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中原步履(4)

过了接引殿,就是白马寺最后一座建筑,即建造在清凉台上的庭院式建筑——毗卢阁。据说汉明帝年少时曾在此读书,现在是无数年少的人,以及某些年岁已不小却欢喜装嫩的人在这儿玩耍嬉戏。摄摩腾、竺法兰在此翻译佛教经卷,现在的人却在此渴望向别人或佛祖翻译自己贫乏的内心。毗卢殿显得不够气派,倒是整个院落的布局和气韵流露出一股浓浓的红尘味。另外,大概是游人走到这最后的建筑里,突然觉得该歇息一下,放松一下吧,他们的声音又纠结成了喧嚣,让“华严三圣”(木龛内供奉的毗卢遮那佛像,左边站立着文殊,右边站立着普贤,这一佛两菩萨,在佛教中合称“华严三圣”)也皱紧了眉头。

就在我有些失望地准备结束对白马寺的游览时,却无意中同一个在山门右侧钟楼下卖香的僧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起来,当然,仅仅是聊,出家人的内心世界,他们大抵是不会轻易告知他人的,但这已使我非常兴奋。这个清瘦,瘦得几乎没有肩膀的年轻僧人,说话的口气不像是一个和尚,倒像是一个社会中人,而且和我是熟人,即使谈不上相当熟悉,至少是见过的,能谈的人。这使我疑心他出家是否真诚。他对佛的理解就是“全在内心”,对于出家,他仅仅是那么平淡的一句:“某天突然觉得做和尚很有意思,就来剔光了头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并不是想做和尚就轻易能做的。”他对狄仁杰不大了解,因此也就不能回答我关于电视连续剧中的白马寺是不是在此地拍摄的问题。他有时很疑惑地看着我,虽然不至于以为我与佛有缘,但也并不相信我是个狂妄的旅游者,倒是旁边那个自称是俗家人的中年妇女说我和他有缘,那就是与佛有缘,瞧你们谈得多和顺。我们都笑了起来。他说,成为僧人,其实就是渴望一种境界,很多僧人为之苦修了一生,也没达到这个境界,而他准备也这么一辈子做这个事。那种境界立即抽象起来,却又迅速具体起来,作为僧人,他也懂得这个层面的意思。他说他接受过中专教育,我立即说,在寺内,你应该是比较高级的出家人了,你境界的基础就是这个很高的起点。这种杂乱的聊天方式突然使我烦躁,而他却越来越显得平淡,冲和,慢慢地由开初的社会中人回到了僧人的意义中去了。有时,当游客交了二十元人民币,到钟楼上去敲钟的时候,他又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不交钱,当然是不能上去敲钟的。至于这种规定,就看你怎么看了,角度不同。”我说:“就跟寺院外面那些尼姑或和尚,在游人购买了白马寺的纪念物,必须得缴纳一定的钞票,他们才肯为纪念物开光,开了光,纪念物才有保佑众生的功效一样。”他又是淡淡一笑:“就是这么个道理,二十块钱,敲一敲,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心灵开光。”确实,佛也需要财物金钱,佛财难得啊,看来,这远离尘世的佛门中人,自然也亲近钱财,只是对钱财的认识角度、深度有别而已。接下来,就是闲聊了,聊到了牡丹花会,东周王城,洛阳的高校和交通,也聊到了婚姻,关于婚姻,他只说了一句:“造化其实不弄人!”我准备告辞了,他将拿着的一支香烛轻轻地放下,说:“这句话其实是你说的!”我按捺住焦躁的内心,平静地说:“先告辞了,后会有期!”他说:“无期!”我知道他的意思,也清楚,其实他早看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不是佛家人,我仅仅是一个旅行者,如果他懂得我拿在手中的是我刚写的一篇文章的话,他兴许会像很多在教条中学习写作的人那样,认为我大抵是在搜集写资,或者获取灵感而已,但说句实话,和僧人进行一次交谈,是不可能带着这些刻意的目的的。带着搜集素材的目的去旅行,或与跳出红尘的人倾心交谈,是一种愚笨且很不礼貌的行为。

走出白马寺,我往山门左边走去,狄仁杰的坟墓就在不远处,那是由台湾的信徒们集资修建的。一代风云人物狄仁杰,如今之剩下一座坟茔,不能不令人唏嘘。造化到底还是在捉弄人,至少在物质世界里是如此。

齐云塔也是必须去看看的,可刚刚走到塔前,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了。我一边避雨,一边观看,却也只能看到个大概,而雨也不见有停止的意思,不得已,只好在口中念着“洛阳有座齐云塔,离天只有一丈八”的民间谚语中匆匆离去。在经过白马寺山门时,我只能看见红色的墙,山门和寺内黑压压的巨大柏树,以及面前的一对石狮子和石马。

它们,宁静如千年古刹,冷冷地对峙着不远处的滚滚红尘。那些在纪念物上开光了的游人,包括我,内心一碰到白马寺,最柔软的部分就迎了过去。或许,真的可以这么说,不必与佛相处,只要心有灵犀,那心和梦,都是佛。

在去开封的路上,我一个劲地盯着车轮碾过的道路和道路两旁的土地,希望在冷不丁中靠肉眼或梦一般的知觉发现一座旧时的宫殿,哪怕是一瓦一砖也好。在接近开封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你知道的,开封其实就是一座埋没在泥沙以下的城市,它的历史与黄河、与黄河带来的灾患、与滚滚沙尘等有着必然的联系。你说你的家乡也是这样,现在的房子仅仅是在过去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泥沙堆积层中建造起来的。哦,我光顾着想开封了,你老家在哪儿呢?我一时想不起,其实,你根本就没说具体,你的老家仅仅是在你所说的河南的中北部,我真还以为你就是在黄河的浪涛里长大的呢。

在陕西,你随便一跺脚,就是秦砖汉瓦,在开封,你随意一扒拉,说不定就是一座房子或宫殿。战争的硝烟,黄河的泥沙,时间的尘埃,一起建造了开封这个七朝大都会,不能不说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它和西边的洛阳一起,使中原文明显得更加博大精深。不到开封,确实不算真正到过中原,真正触摸过中原的文化脉搏。

开封府是首先得去的。它的盛名在我看来,并不完全在于这里曾经有一个包青天,尽管像包拯这样的好人确实应该被人世代记忆,但我始终觉得一个自称有五千年文明和以礼仪为治国修身之本的国家,千百年来,就出了那么几个干净、刚直的官,怎么说都是很令人短气的事,真正值得炫耀和吹嘘的还是大家都是刚直、干净之人的时候,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当然,从这个角度看,包青天的社会价值确实巨大,老百姓和文人的歌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对开封府感兴趣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苏轼曾经在此为官。后来的“乌台诗案”虽然使这个古今文豪第一人的苏轼遭到了肉体上的痛苦,但在精神上却解救了他,特别是他到了黄州以后。那苏轼在开封府做官做得咋样呢?比得上他在杭州的业绩么?其实,一个文人为官,心态和操作方式与纯政治家是不相同的,他们的心地自然澄澈、清朗得多,对政治风云自然就把握不准,也就显得很不练达。好了,我还是先进去看看吧。当然,这是重建的开封府,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这使我的游兴顿时减去了六成。它是依照北宋时期的样本建造的,以正厅,也就是大堂,议事厅,梅花堂为中轴线,天庆观,明礼院,潜龙宫,清心楼,牢狱,英武楼等五十余座大小殿堂在分列在两侧,基本上还原了当初那个开封府的气势和规模。但我已经对这重修的模式没了兴趣,而是对大量的史料,轶事和陈展感兴趣。最后,我走到位于进门后左边的牢狱之中,仔细地查看了当初关押犯人的地方。因为是新修的,墙面地板都是新的,尽管铺了稻草破絮什么的,企图营造真实的氛围,但效果并不好,只是牢狱的低矮狭窄,倒还是让人感觉到了牢狱的可怕与凶险。在结束游览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唱黄安的那首《新鸳鸯蝴蝶梦》,顿觉时光的流转,也觉得那歌与那包青天实在有些牵强,港台的影视剧,大抵都喜欢这样牵强附会,当然,那仅仅是娱乐。

从包公湖西边的包公祠出来,我就直接去了延庆观。延庆观,原名重阳观,是为纪念全真教创始人王哲而兴建的。据史料记载,金代末年,重阳观被毁。元太宗五年,即公元一二三三年,全真教徒受丘处机遗命,重修重阳观,元朝皇帝帝赐名“大朝元万寿宫”。不幸的是,元代末岁,这万寿宫又毁于兵火,仅存斋堂一座。明代洪武元年,即公元一三七三年,更名为延庆观。延庆观最著名的建筑当属玉皇阁,是延庆观中原存的斋堂,因屡遭水患,其地基部分已陷入地下三米多深,后经过挖掘修整,才恢复了原貌,但很多地方仍留有水患的痕迹。整个玉皇阁共三层,高十八点二五米,全用青砖、琉璃构件仿木建造,不用梁架,极似一座蒙古包,其内供奉着明代真武铜像一尊。阁楼的中层为八角实心,每一面都装饰着歇山式山墙,鸱吻垂兽,造型大气,又不失精美。最上层为八角楼阁,琉璃栏杆相围,做工极其精湛,里面供奉着汉白玉雕玉皇大帝的座像,侍臣分布其左右,可以看出这建筑尽管受到了汉族文化的影响,但也分明透露出蒙古文明的气息,从上盖上的脊饰仔细看去,就是活生生的蒙古骑士形象,非常逼真,英武,将马背上的民族的精神刻画得极为到位,更何况元代的统治者就是蒙古人。在最高层的正顶,则是一颗火焰宝珠铜饰,工艺水准极高,在阳光下显得极为真切,光彩夺目。

铁塔在开封的东北方向,它可以看成是开封的象征,开封人说起它,比说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还来劲。铁塔又名“开宝寺塔”,因塔身全部以褐色琉璃瓦构建而成,远远看去,就跟铁做的一般,便被称为“铁塔”。但铁塔的前身是一座木塔,八角形,十三层,高达一百二十米,建在开宝寺福胜院内,故名“福胜塔”,塔上有千佛万菩萨,下奉阿育王佛舍利,由此看出佛教对它的深远影响。但不到一百年,这木质高塔因遭到雷电袭击而毁灭。北宋皇佑元年(一零四九年),才修成了现在人们看见的这座由琉璃瓦和砖块建造的“铁塔”。一导游在旁边讲解道,这座铁塔距今已有九百多年的历史,是塔类建筑中的艺术珍品,整个塔身成等边八角形,共十三层,高五十五余米,底层每面阔为四米多,向上逐层递减。旁边有游客说,铁塔分明就是一枚巨型火箭的!众人大笑不已。导游接着说,大家仔细看,整个塔身都是由美丽结实的花纹砖砌的,砖面上图案丰富多彩,造型优美,手法独特,有飞天、麒麟、菩萨、乐伎、狮子等花纹图案五十余种,是宋代砖雕艺术的杰作。这是一个闻名中外的精妙绝伦的建筑艺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塔”,确实不为过。我有幸来此,亲身感受建筑艺术的熏陶,心中自然开泰。除了铁塔,公园里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湖泊,水质也还好,比江南水乡的水干净多了。微风习习,这八月的汴京,也带着一丝柔和与诗意。在逛过了“盆景苑”,“天下第一塔”石碑,“极乐世界”牌坊,“静苑”,“接引殿”之后,我离开了铁塔公园。无疑,这个下午是充实的,如果有你在,你这个喜欢在公园里消磨时光的人,或许更有一番创作的欲望的,这种欲望,除了爱情,还是爱情,铁塔见证,荷花见证,诗意的开封若幸福一下午,那就让我们幸福一辈子吧。

后来我在大型宋代文化主题公园开封清明上河园内逛了一会儿,因为要搞一个大型的文艺晚会,很多景点都被封闭,很扫兴。不过,这也没啥,有《清明上河图》带我走进过繁华之极的古开封,时下这座仿造的东西,不看也罢。但不看是不可能的,可看下去似乎也不大可能,因为仿造的永远是仿造的,那些身着北宋衣饰的人,怎么看都很别扭,先是那神色气韵都过不了关。倒是那些玩杂耍的艺人,技巧真的不赖,是一流的。还有很多身着北宋时期武林中人的衣服,在某开阔场地拉出一场子,双手抱拳便豪爽直言“兄弟初来贵地,讨扰了,烦请各位大爷大妈兄弟妹妹多多担待。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兄弟在此多谢了!”的硬朗汉子,功夫确实了不得,一招一式,决不掺假。我本也喜欢武术,年少时也假惺惺地嘿嘿哈哈过一段时间,但终究因为学业或别的原因而终止了,但对武术的爱一直没中断过,尽管我最终走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河南是中国武术的中心,尚武氛围非常浓厚,中原地界的人豪爽,勇武,大气,就不足为怪了。河南卫视的标志性节目《武林风》就是中原文化的一种最好诠释和传承,并且体现了在当代的某种特点,既包容性。因此我们看到的“武林风”节目已不单单是河南一省的武术展示,而是囊括了整个中国,并延伸到世界各地,让天下崇尚武术及其文化的人,集中在一面小小的台子上,互相比拼和交流。这种文化的交流和所产生的影响,在武术这角度和层面上,已经达到了一个毫不逊色于其他门类的高度。以前每周六晚上,我是必看《武林风》的,但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居然无法收到这个节目了,无奈得很。而在主题公园里安排上极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武术项目,不仅使我们更真切地领略到武术文化和精神的魅力,而且把我们拉回到北宋那个独特的时代,甚至,我们也回到梁山英雄好汉的阵营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但除了这些让我感到舒坦的样式之外,余下的景象,倒不完全是这回事了。要是碰上做生意的,他们的眼光立即暴露了他们作为当代人的特性:物质至上!拿钱来,否则,不理你!杨柳依依,但已不完全代表伤感的往事;小桥流水,即使有人家,也是在演戏;画舫款行,纵有丝弦,也没有古典情趣;大红灯笼高挂,喜庆吉祥都不知道为啥;只有林立的商铺,晃动的酒幌,不折不扣地演绎出当年的行色和韵味。是啊,因为走不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我何苦要流连在这假惺惺的仿造盛世之中呢?我何苦要在这物欲横流的时空里想你呢?

龙亭和大相就一带而过吧。

无论是地下的开封,还是在地面上繁华不再但依旧深沉博大的开封,都给予了我庄重的历史,也给予了我思想。它们充实了我的内心,我就该知足了,就该平静地离开了。他日若再来,不管见到的是新的沉陷在地下的开封,还是依旧是那个深沉博大的开封,我都是庄严的,幸福的,但愿那时有你相伴,当然,也仅仅是在开封,在这座刚柔相济的城市里。

二七广场。

我结束了旅行,就选择了这个白天黑夜都热闹异常的地方,原本并不符合我的性情,只要稍微有一点观察和思辨能力的人,一见到我就明白我总是处在人群之外。我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更适合你。而这个通讯如此便捷,效益极高的时代,还有谁愿意坐等爱情呢?但我乐意,我会在等待中想起一本没读完的书,注视着那枚书签的红丝带软软地耷拉在时间里,会将一瓶可乐慢慢品尝,直到最后一口,会看到一个女人温和但不美丽却让人着迷的脸,也会看到一个帅气的乞丐在垃圾桶里翻捡着,让我极为惶惑,人们都爱说好看的女人一般愚蠢,好看的男人怎么也跌落到做乞丐的地步……等待是一种古典的行为,即使没有雨打芭蕉,没有长亭短亭,没有房檐落月,也不见水边杨柳,琵琶拨来的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