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了多少回,或许你我都糊涂了。生活就这样被磨损着,但仍得继续磨损下去,直到磨得像午夜发光的街道,人们才肯收住脚步,那不是怜悯,而是夜深了,要休息了,要做梦了,等力气回来,便继续磨损,如此反复,反反复复,永不终止。
像这个城市的气息,肉体的气息,爱情的气息,旅行之外的气息进入我的嗅觉网络时,我知道你来了。我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像这个城市对待我,对待眼前的人们。你会在常态中看见我,发出声音,将我从遥远的意志中喊回来。然后一起看月亮,然后趁后半夜还没有越过步行街,我被你带着,进入你的珠宝或服装世界。
我告诉你,我饿了。我饿了时候,才开始真正的中原突围,从爱情到爱情,从心灵到心灵。
月亮
时间将所有人事都塞进了夜晚,然后以大一统的黑暗与不变的或易朽的一切进行周旋、对峙。之前,有人在一张洁白与空洞的病床的被单深处死去,寻觅死亡的眼神早就与尘世的温度、明暗与起伏失去了关系,他的家人和一些病重而找不到床位的人,也等到了这个死亡的时刻,并吁出了一口人间的浊气,偶尔说着毫无指望的爱和恨的话。但我确切地知道的是早月刚刚露脸的黄昏,它是一个真正的现象,在没有线索的情形下莅临。那个也在寻找另外一个世界入口的老人始终坚持他的说法,他说,我们不能叫它黄昏,而应叫它傍晚。我说,意义一样,怎么叫都无妨。我虔诚而略带惊异地望着他的皱纹,想搞清楚它们的数目,准确的数目。但它们的主人却很快消失在早月的清淡里,那些微之光,恍惚就是他生命的味道。而我也即将在消失于黑黑的时间的中原大地一起,摇晃着,而那些寻觅死亡的人们却像向日葵一样转动着脑袋。
“你若心疼你那几块钞票,就别打手机来。小样啊你!我还不至于闲得发慌,你看破了红尘,干脆直接死翘翘了去吧。挂了啊。”
我明知这是在开封附近,或者叫接近郑州与开封之间的某个意念里,但我最终发现的是在被塞进夜晚的所有亡者靠近了我意念之外的东西。我再也看不到老得没有了盼望的人,也暂时忘记了前一天深夜阅读过的一本康拉德的小说选,但我记得我没有爱上他的海洋,却能专注于他的描述。黑色的记忆是一条河,无声地趟过时间的肉体。灿烂的记忆就是月亮,切开了黑暗,也就主宰着时间。我在公交车开出开封,其实是拐出那条老城墙的时候,看见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圆圆的活物,与北方的烧饼几乎完全一样。但在运动着的公交车看来,它是一个死物,烧饼已经失去热度,硬邦邦的。车内,阅读完人生的人们,将脑袋靠在了物质的靠垫上。旁边一个男人,像被缚的奴隶一样,至少在形式上酣然而睡。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方形的白。如果没有梦,颠簸也损伤不了睡眠;如果没有黑暗,月亮还不如这张中原的脸。这张脸是一个习惯,由生活凝聚而成,因为安然而又坦然的睡眠使它获得了生命。显然,没有成就睡眠之前的生活掩饰了生命,而只有睡眠成型时才混淆了人的身份、地位、修养、德行和健康等。只是人们大多不习惯这么思考,习惯的是捕捉纯洁的月亮和它清白如钙的光辉,以此来作文和做人,即使自欺欺人,照旧无妨,照旧大肆宣扬和推广。但我不习惯没有这张脸时的生命。它可能会在月光里活过来,但那不是诗歌,不是形象,仅仅是生活。它可能在寻找之后,在月亮里死去,带着没有梦的恬淡。但它还是混迹于月光和公交车里污浊的空气里。我收拢目光,用左手摸到了右手,摸到了黑暗。我知道,黑暗如果消失,生活将变得有序,世界也获得了物质,但月亮的形式将永远只适合记忆,或浅显的赞美,我们的内心就会从更加荒芜的路线上走过,甚至,连一丝尘土都带不走。我们徒留躯壳在这清白的中原。
“我还在车上,晚饭只能推迟了。问好你伙伴,也问好你的虚荣,你这个跳来跳去的活死人,幸好在开封旅行的时候没想到你,因为我知道你居然还活着。”
坟茔最早见到月亮。它们酷似一朵朵被复制过的白玫瑰,不,一朵朵被历史染过色的牡丹。一朵花愿意成为坟墓的陪葬,就有了最凄美最古典的爱情,或者最远隐的民间逸事,而越是忠于情感,越是贫穷的人,越容易得到这样的殊荣。是啊,在抵达终点之前,车辆无视坟茔,它径直蠢动着,与比坟茔还短暂的人类一同满怀指望,计算着无数个人和无数件事情,习以为常的罪恶和习以为常的欢乐都一样滚滚向前。只有在死亡里,人类规矩了,懂得了说实话,那就是,在月亮的照耀下,人类必得露出死的必然和预言,而且能看到本性和被自己粉饰过的罪孽。此刻,记忆中最容易感伤的还是月光,最能让恐惧产生的还是这墓地。但这匆匆而过的一片坟地,落在了一排排八月最后浓郁的杨树的背后。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有种月亮被抹杀的感觉,死亡也在旋转,没有旋转的是时间,它笔直地切开了耕地和坟地,也截断了开封和郑州之间的脐带。经历过死亡的,也还在赶路,到达了死亡后,也是如此。未曾经历死亡的,就歌咏本质之外的月亮,像追逐着偶像的体香或屁臭。即使月亮里,爬上那棵月桂树的,仍然是时间,纵使如何锋利的斧头,如何强劲的神力,如何持久的坚持,也无以将其砍倒。月桂树还是月桂树,时间也永远是时间。这死与未死之间的尘土,原本就这么荒凉。荒凉的强大,远甚于繁华。
“能得到你的消息,幸事一桩啊。‘青春已经厌倦,它骄傲而贫穷,冷峻而强大!’记得是你说的,但现在,你已没资本这么说了,作为肥物,冬天来临时,你直接用脂肪取暖吧。”
一个年轻的孕妇走双手叉腰地挪下了公交车,月光将她扶持到了郑州的中心地带。几个年轻的民工移动在自己的阴影里,那是月亮的暗示: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词语之光。城市被插进了时间的罅隙里,月光将它完全包裹。其实,城市就是世界的包裹,时间的累赘。看见城市的青春钻进了圈套,在插着钢筋和枯萎的花朵的包裹里,以为自己真正地睁开了眼睛,敞开了心胸。我望着他们,他们却行走在“我”之外。我们都是月亮里的一个点,我们只能行走却不是前进,只是形容词而不是含义,只是衍生于生存的表现而不是本质。习惯了表现表象的人们,如今被月亮嘲笑,而他们却咧嘴朝月亮一个劲地傻笑。很快地,时间呈现了它的内涵:悄无声息,赐予你青春的记忆,但不给你凭证,你感觉不到,因为你无法表现,也无法表达,也因为你仅仅是年轻的一个虚无,一个虚无的符号。我坐在步行街的休闲凳子上,看几个年轻男子在半个球场上打篮球。月亮的神圣之光照不到他们,时间脱离了他们,也包括我,我和他们正流徙在无时间性的短暂动态里。突然又想起那个叉着腰挪下公交车的孕妇和那几个精壮的民工,但再也找不到他们,时间隔绝了我们,用城市,用陌生,用缄默的月亮。
但所有被时间塞进黑暗的物质,终究会在意会的心灵里认识自己,而且保持着自己亘古不变的嘴脸和德行,因为月亮的缘故,也因为诗歌的缘故,更因为城市不再产生美而只产生神秘、时间必将在原形毕露的存在形式里崩溃。于是,生活就成了月亮而不是黑暗,永恒地孤独,但不会迷失前程;于是,生存就成了寂寞的奔波,把我们从无数个开封带到无数个郑州;于是,我们一无所有,像无边的空间,像中原被现在时遗忘之后的叹息;于是,我们寂寞如月亮,陨落在新的但仍然扑满尘土的时光里;于是,我们就成了月亮,企图永一地向尘世散发圣洁的光辉,最后皈依于圣洁;于是,我们在贞洁里活着,渴望成为无数个人,然后归纳出他们,成为唯一,成为生死都要照耀——永恒的形式与内质的统一——的月亮。
“月亮落下去了,那是冰冷的太阳的丧失。你们无处可去!你们失去了一切!但你们有本事与自我永存,以自我为生!可你们,你们是谁?”
这是谁在说话呢?开封,还是郑州?还是那个在二七广场焦虑万般的乞丐?都不是。我断定那是月亮的自嘲,或者是时间的喃喃自语,或者是“我的我”在世界之外的声音。但它们不是潜意识里的元素,也不属于诗歌,或者某意识流的小说。人类一直在学习仰望,但仰望到的都是极低的事物,而月亮在上,或落下,都从不呼唤人们启程或结束跋涉。
2008年10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