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夜游神,我最乐意的还是在夏天秋天的夜晚放下一切活计,到大街上溜达。在金沙江边生活的时候,出门溜达的场所,就是一块足球场,或排球场,或者在龙眼树下坐上一两个小时,什么都想了,没有任何功利和市侩之心,任凭往事故人在宁静的时刻和我对话,即使默默无语,也是一桩乐事。有时走出校门,到金沙江边去,尤其是月亮高挂的晚上,到江边去看万古江水滚滚东去,听航挖船老牛般的吼叫,看在古典文献中闪烁的渔火,思忖对岸有哪个晚归的人有幸见到意会中的爱情,看缥缈的雾横在灰蒙蒙的江上,或者直直地看青天朗月,看得满心清爽或满目清泪。而那些时候,我也想,万古江流,有多少人看过,而今又有多少人在那时那刻与我共睹这皓皓明月,共守一条大江,而将来,这流水将在何处停留,又会有何许人在江边驻守一份宁静或独自忧愁哀伤。后来,到处旅行,往往是晚上乘坐火车赶赴目的地,有时也乘坐飞机在夜晚的天幕以上,等待着地上的目的地的灯火向我点亮。尤其在半夜之后,在众生熬不住困倦,都纷纷坠落入睡眠和梦中的时候,我依旧瞪大眼睛,望着车窗外急速而去的黑暗,灯火,寂静的村庄和糜烂的城市,列车剧烈的噪音也无法干扰我的心境。那时,我就浮想联翩,想一想那远去的时间,地点和地点上的人,想起远方的某个落脚点和那些陌生和因为陌生而危险的人,甚至,在感伤的时候,还想是不是有个旧交在目的地的第一眼就和我猝然撞见,我们恣肆寒暄、拥抱、亲吻、流泪、唏嘘、回忆,共进晚餐,然后分道扬镳。夜晚的异乡包含着无穷的秘密和谜,我所经历和居住过的城市,却从没留下过我的声音和梦,只有回忆和一些文字,记载了那时那刻的想思。当纸张翻新,列车启动,飞机起飞,异乡,连同它们的白昼都从我的意识中消失,甚至我必须强调和流连的夜晚,都成为文字符号了。
现在,我更多的是在后半夜走出宿舍,来到街上。那是一条条被红红的灯光映照得接近辉煌和辉煌到极致就是极端寂寞与冷清的大街,两边的绿树使它们更加富有情趣,也更加阴霾深重。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经历过的后半夜的街道,但我总能在某个时段走上大街时将它的景状和其他街道的景状联系在一起。我总能见到形象设计室极端现代的装潢和一两个轻飘飘的男孩子在打盹或说着悄悄话或在电脑前玩着时兴的游戏,能见到福建沙县小吃店红火的生意和几个吃着蒸饺的人,也能见到几个光膀子,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尖声唱着张学友或刀郎或杨坤的歌,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某条偏僻的巷子……他们也是夜猫子,却不知是属于我归纳的夜猫子的哪一类。有时,在闲逛得有些疲乏的时候,便坐在路边,那些时刻,也能见到肯德基店门口的几个酣然而睡的乞丐或游民,这美式快餐店在打烊之后还让人见到那个笑得满脸大肉横纵的美国老头子,我就会冲他说:“你的兴致也会受到感染,啊,老东西,你真幸福!真是个啃不死的大众情人!”而见得最多的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它们白天像阎王爷的眼神,晚上就是鬼火,闯红灯和绕红灯的人,就是生意场上失败和成功的两种人,这不是很有意思的发现么?当然,也能见到武汉精武鸭行的鸭脖子,我嘴馋的时候也常买来吃,味道相当不错。同时,也能见到一个操本地口音的瘦削男子将手臂勾在一个花哨女子的脖子上,女子一倾身一侧身,就露出了肥肥的大蛮腰和肚脐眼,或着一个装深沉和炫耀富裕的中年男人,与一个时髦女人款步走来,一阵香气浮动之后,又款步而去。也能见到一只被我的诗歌经常提及的白色或杂色猫,从某段墙上窜下来,猜疑地四处望望,又鬼一样地飞速跑开,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夜猫子。也能见到卖烧烤的小商贩,那味道总使我想起川菜,想起火锅,烧烤和辣椒一样的人。也还能见到取款机下面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堆似乎还新鲜的大便,那阵势和气色,肯定是一个极为健壮的男人的泄物,说成是遗物也成。也还能见到某俗气的公园,人间最没意思的去处。也还能见到在后半夜飙车不怕逮着不怕撞人不怕别人说蔑视他人生命的富二代F1一般的飞车现象,我欣赏这些飞速的影像,想着那些渴望飞起来的人,除了有诗意有文化的人,大多就只是鸟人了。也还能见到杨柳在远处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女妖,见到一双被丢弃的破鞋,见到不想见到的阴影——小人或犯罪者,见到大片贫民窟,见到几个点头哈腰的大学生用英文同几个用汉语说话的老外对答的情形,见到繁华遗留的垃圾,也见到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也见到你的他的我们共同的内心,在那些填充了无穷琐事和烦恼的蜗居里,众生原形毕露地摊开了四肢,在呼噜中活着,而在建筑群其实是无数的豪华坟墓之外,世界的心灵被放大,被流放,被忽视,被冷落,被糟蹋,被践踏,但这就是自由,就是最伟大的真诚也愿意触摸的时间的集大成者,是我的我,我们的我们最后的地域,是我,也是一切夜游神另外一种恣肆而诗意缤纷的旅行。
夜晚过去时,世上仍带着梦行吟的,就是夜猫子了。夜猫子使“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真理成了笑话,在我看来,那也真是笑话了。在这个只有想法却没有理想、只有足够的睡眠却没有美丽之梦的时代,真理有时就是众人口中喷出的笑话了。
2009年8月21日 凌晨
夜夜如斯
青春,总渴望逃离生活,远离群体,达到不可一世的逍遥、风情万种与空灵邈远相媾相融的境界。那时节真的是年轻啊,年轻得让自己都无以认识自己,满脑子是无边的狂想,摇着身子走路,阅读经典时晃着脑袋,仰望星空也渴望与星星一起舞蹈,这般耗损心思,其实也无以观照内心、正视青春的失利。于是,那境界便如一无所有,梦也大过了睡眠,却不记得身下那张实在的床榻。而另一方面,世人迷恋青春,却又在有意无意中忽略青春,青春在世上的才情和纰漏,总不能被世俗容纳。处于青春期的人,即使能识别真我假我,也不见谁真正腾出自己,在年轻时必须完成的事业被拖沓或延误时,也不见谁为此而悔恨。想来,青春不完全需要智慧,必须得穷尽心机,穷尽万象。青春,必然有忧郁的浪漫,没有拘束的情结,除此之外,它实在也难以抵达心灵对心灵真诚的肯定和否定。
就这样徒增半头银丝,半世嗟呀,恍惚之间心中的风景开始简约,也开始省去白昼的影像,拂去遮蔽天空之蔚蓝的尘埃,一仄身便被夕阳或柳笛引渡到了黄昏的身后。所以,当每个夜晚带着草木之香莅临的时候,我突然不再对自己苛刻和嘲弄。此时,世界真正地扩张了,被黑暗真正地肯定和拥抱了,意象缤纷的世界被浓缩成黑暗、街道、小径、房屋、灯火、庭院和睡眠。在我的世界里,势利的心机、狭窄的聪明、浅薄的欢乐、低俗的物欲被挡在黑暗或星月或想象之外。夜晚无论是盛装还是素衣,都极为贴切于人类与我了然于心的美和情趣之中,并处于我们温暖的审美之内。夜晚是一种机缘,自我意识的省悟,是皈依与皈依之间,一种唯美的弥漫。
站在窗前,夜晚推开了窗户,便有我一次次心平气和的悬望,万家灯火也曾是我的一份佳肴,佳肴旁边端坐着的爱我如斯的一个人。我以手推开的黑暗,双手合十的期许,必有我与世界以手相赠的情愫,包括老歌和一些以名字诠释名字的旧事。人们以手推开的尘世隔阂,也必是我以手拨开的心灵阴霾,在窗户打开之时,众生之间,眸与眼相接,心与心相携。从古到今的窗户,从不以半阴半阳的格调拔高夜色,也决不以阻隔光影与渴望作为最高的褒奖,自然,也从不以界碑或坟墓来肆意造弄生死的悲与痛,也不局限于形式和内容,并以此来进行无谓的辩论。窗户是夜晚的镜子,照到了黑暗和黑暗中的万象,包括蚊虫、疾病、流浪的树木、世上最初的恋情和最后一个忧伤而天使般的吹哨者、城市的形象和村庄的背景,也包括我:外形的清瘦,内心的热烈,手边的书和书之贻。我能以常新和不变的双重心灵站在意念丰富的夜晚,不管窗户是否洞开。把玩着寂寞和寂静的黑暗,即使希冀破损,皱纹锁眼,我也能通过意志的窗户,同眼睛,用心灵,同世上所有从不上锁的生命交谈。
有时,无法抗拒意志的时候,就在野外或城市的某条街道漫步。这番番蒙福的漫步,使自己趁着多层次的夜晚,同一些在白昼中疏远和久远年代里陌生的人碰面,同这个误会诸诸,甚至是恨仇相向,甚至是战火纷飞的人世靠近,再靠近。有责任的心灵获得的快乐与自由的人获得的幸福,在夜晚都无外如此。想念亡母,是对在世的存在者寄予了更深切的祝福;念想那些在日记里居住却又挣不脱玫瑰书签桎梏的情人,是在兑现世间所有爱者许下的诺言:彼此相爱,别无所求!当一切无以成爱成亲,他们也就成了记忆,成了温润的思绪;而已经与青春失散的友人,在此夜,总该有一盏盏路灯谣望他们的居所;再借一方明月,祝愿羁旅者的前程,送千里晓风,叩问他们的安康。还有啊,世间无穷的奥秘,往往隐蔽在夜晚,可又有多少秘密永生陷于黑暗,使思想和美一次次受窘。繁华世界,衍变、消亡、重生、轮回,始终依照某重秩序,荣枯有序,生死有天,这些奥妙本身就成了生命,也成了宗教;循了这旷野、城市和无数意象所呈现的图腾和意义,自大的心变得纯正,思想开始深入曼妙,就像这漫步,充满了无限对有限的赞叹、束缚对自由的畅想与行吟。尘世本如夜,从容恬淡;夜本如慧心,剔除了与尘世关联的网络,一路逍遥,谁可封杀?借抵拒自己的勇力,借清亮慧眼,深远,更加深远地走下去……回首身后,夜是另外一种光明,在已逝的年月里诗意而安谧地漫步,我再次受惠于这见鉴照,仿佛青春重回。展望前程,这黑暗的浓烈与厚道,意在表明,它有资格和能力与光明为友,它是一切辉煌的底气。
现在,我从哪里逃离了生活,就从哪里回到生活。生活列举的一些事例,都布满了我的痕迹、思想和气息。生命在高于生活的陶然中,喝下了美酒,品尝了美食,之后,便渴望劳作,渴望爱情,并向生活推荐了哲学、诗歌和美,但它却又不得不忍受沧桑、疾病、枯萎和死亡。那些仁义而执著的人,也陶醉在被生活鞭挞、训斥、拷问、验证和无时不在的关切之中,他们不为陶醉而陶醉,他们畅饮了泪水,也就尝遍了人世百味。是的,生活赋予了我们悲伤、忧郁、寒冷、怅然失去的青春和越来越窄的在世年华,那些拘囿着我们的陋室、KFC、影院、电脑和行将被时间关闭的空间,都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成为宿命最直接的材料,直接而长时间地占领了我们的灵魂。同时,我们原以为可以征服的一切,变得如此强横,我们以为世间的收获,却被岁月一次次地掠夺而去。此时,不,在那些意念到的时刻里,以及愁绪纷纷的黄昏,在日光被最大的那颗星辰吞噬于屋顶的天空,众山吸纳了的云彩被西天质地优异的静谧接收时,为我们带来了黑夜。于是,我们的脸成为光阴的故事的总和;我们不曾征服的一切,成了和平;我们不曾抵达的,来到了我们的经验和足迹;我们智性的句子,原来就是这么深刻而真切。通过黑夜,我们回归到我们的身体最健康和最唯美的部分,那就是心脏,它启搏了生命,它是魂魄的结晶,是物质和精神的中心。世界所有的内涵,围绕黑夜,向我们宣讲:回到生活,从夜晚开始!
呵,用笔耕耘夜晚,墨水是性灵的甘露;文字步入夜晚,如种子进入土地;诗歌翩然于夜晚,那是怎样一种性灵的风范啊!埋首于沉思,黑夜的思想者之光,让我独立于深沉的思辨和无以言状的快感之中。
就这样,老船从独酌回到了渔火,河流从不羁回到了港口,寒鸦以明月为窝巢,小桥将流浪接回了故乡……
夜夜如斯。夜夜阑珊或好雨。有人在万籁俱静之时获得了睡眠,而我在失去了睡眠之后,获得了梦。
红尘有花
有人送了一束花来,插在阳台上一只曾经插装过塑料花的凸肚瓷瓶里。瓶子是黑色的,与花的色泽搭配得非常协调,很适合静物写生,而在阳台上,它们确确实实是被时间写生着的优雅静物了。只是瓶壮花弱,显得有些不成比例了。此时正值九月,亮煌的夏日即将离去,开启或关闭门窗时虽然还有些许的燥热,可满树满枝的看起来业已不大稳当的树叶慢慢地变换颜色,似乎也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现出些许无奈的悲苦来。到了晚上,一丝凉意不经意间从枝叶间穿过,从门窗的罅隙中挤进来,一个日子也就是凉凉的了。但对夏天逝去的那丝丝忧郁,又悄然袭上心来,尽管每每望及楼下龙眼树与芭蕉阔叶的浓郁,能获得少许慰藉。如果再听到嚷秋的蝉声,心情又将迅速低落下去,因而对阳台上那束花,便疏忽了。
夜深了,万物安谧。正端坐在书桌前阅读,忽然闻到一袭袭花香,将混沌的夜清洗了一番似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我放下书,四下环顾,简陋的屋中除了简陋,还是简陋,哪来的花香呢?是什么芬芳的花卉装饰了居室或憩园,而那居室或憩园业已装不下它的屡屡气息,大方地赐予我,散到我房间来,与我分享?
终于想起了那个造访者,便想起了阳台,清香是从那儿飘过来的。我走到阳台,仔细看去,那些花朵已经蔫然了,像一群饥饿之极或困乏之极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耷拉着脑袋。但即使这般,它们仍在一丝一缕地倾吐芬芳,并通过不绝的气息向我求救——它们渴了,饿了,累了,乏了,寂寞了,它们在阳台上要失去光明,失去生命了……那只黑色瓷瓶也显出无辜和无奈的神色,它也和花儿们一样饿了,渴了。我赶紧我赶紧端来一壶清水,将一点一点地倒进瓷瓶里,又洒了一些在花瓣上。然后,我回到书房,重新进入了阅读之中。
第二天,我又闻到了那缕缕让我头脑清醒空气清新的芬芳。我赶紧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看见那朵朵花儿,竟然全部活了过来。昨夜那场湿漉漉的睡眠,水灵灵的梦,使它们有了足够的力气和能量,向这新的一日输送更浸人心脾的幽香。这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显示出青春初潮时的风采。有些花瓣上还有昨天的泥土,也有今天新鲜的露水。那个送花的人,是在何处采得它们的?她怀着一番幽香的心意,送我这尘世唯美的大礼,又是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