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思绪活了起来,便想起九年前,九年前那个秋天,有个人也是送来一束花来,一束开得正盛的黄玫瑰。送花的人正值年少,而我也年少,两人捉眼相视,腼腆羞怯,彼此无法抑制活乱乱的心思,竟弄出可笑可爱的举动。我深陷入青春营造的年轻的情境,虽然不完全知晓世间人事,却也读得了那束花,便是读得了那个人,领会了那份心事。我们的心思全都诗意起来,柔软起来,敏感起来。那人走后,我将玫瑰插入一只长颈瓶中,放在窗下,美美欣赏一阵后才走开,却忘了浇水。第二日,玫瑰依旧馨香如初,醉了我全部思绪,醉了我欲说还休的、恬美的爱情。后来,那人真的走了。这一走,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窗下的瓶中依旧有花,却依旧没水,最后那几朵次第开放的玫瑰,依旧如一张娇媚可人的脸,尽管不久它们就在蔫然中死去。这一走,我生命的瓶子空了,爱情的花朵没了水和土壤,像十八岁这个年月初次满心满肺的寂寞,满纸满笔的茫然。
再后来,又有人送来一大把花,时候已是初冬了。我知道初冬的花店里摆满了温室里养育的花卉,会养育寒冷时节中焦躁或孤寂的人们喷发的激情和连绵的幻想。但这是一束平常之极的芙蓉花,不是从花店里买来的,而是从芙蓉树上摘来的,也许是最后几朵芙蓉花了,秋天过去,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也就去了。我见过芙蓉花盛开的过程,它们在清晨绽苞而开,白白黄黄的,柔柔软软的,那质地是洁净到筋骨了。午后,它们便像一少女羞怯的脸上的两抹红晕,开始淡淡的,浅浅的,一、两个时辰后,那抹轻红就像水进入泥土,开始向各处浸润,色泽就深了开去,到了傍晚,就整朵整朵地红了。我拿着这束花,心事却重得拿不起来了。经历多了,糊涂的梦已经不做了,不是做不起,而是不敢做。可笑的举动一一收拾掉,让给了后来者,也管不了他们是可笑还是聪慧了。偶尔镜中窥视自家容颜,见到了皱纹,这些长短不一的皱纹便将心灵捆缚了。岁月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去的那部分,可是再也回不来了。年华让口舌不再甜蜜,世事不再曼妙,瞬息万变的世界只能让人欣赏眼前这尤物,却没多余的力气支撑生活,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也就惶惑而不知如何行为了。那人淡然一笑,转身走了。那笑意就像阳台上宁静得接近麻木的芙蓉花,我不敢去看。夜来风急,我蜷在梦里,一夜好睡。起床时,天已大亮大晴,而阳台上却没了那瓶子和芙蓉花。急忙到楼下查看,那瓶子已摔碎,花散了满地,业已死去。我愣怔良久,心中隐隐作痛,天意如此,我又能奈何?前日对那人那情无言的拒绝,不正是有些痛苦却是明智的么?可明智之举,又有多少是不让当事人感到遗憾或郁闷的呢?
我记得那两个人的名字,正如我始终记得,这不洁的尘世,总有艳丽或清淡的心情所依恋的花朵。
那日,与学生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秀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唱着唱着,泪水便出来了,心里头一直在惦记着那束已经陪伴了数日的花儿。写歌作曲的人已远逝,唱歌的人未必就距情与爱很近。但总得吟诵,总得问问,春天远了,心在夏日,却身在秋中,我那未必能懂得我心思却在听得我歌声的花儿,真要在寂寥的时间里、在冷清的芬芳中飞个满天么?
不几日,它们真的如飞絮飘散了。那叶依旧碧绿,秋天也还活着。当只剩下最后两朵时,我暗自说道:“要走的终究要走,该来的,却不一定会来。这一切就这么了结了。”又过了一夜,只剩下最后一朵了,就是有泥土的那朵,在以孤独者最昂扬的姿态展现在我眼前,即使风雨黄昏后,即使昴宿星团的寒冷逼视,即使又一个清冷的黎明涌上阳台,它都在芬芳中坚持,坚持含着最后一口香。我久久地站在阳台上,心绪和时间都淹没在满阳台的幽香里,这些幽香在不死的爱中化成两眼簌簌的泪水。
啊,是不是所有被芳香扑满的心灵,都是由泪水浇灌出来的呢?
是不是所有挣扎出红尘浮土的爱恨,都在心灵的深处藏着一条根,在性灵的枝头绽放宿命的花朵?
2007年11月2日
夜,或夜晚的欲望
我已经抵达灵性空间的极限,夜也正以浓缩万象的形态成为这一刻。人事悲欢与附丽于这些悲欢之上的高尚与卑劣,化为夜幕下杳无音讯可觅的元素。只剩下这性灵的世界,意想缤纷中的狭小地域。我成为时下这区域中一个微弱的分子和时间流徙进程中的一个片段,也成为一个诗意上的印象和美学意义上的自我拯救。此刻,任何机芯的运作都业已停止,所有为世事的操心与秩序在散乱中都渐次皈依于天籁,而万籁无声,他人或远乡的旧事也已寂然。
这时,从城市的一个角落显现出了你,犹如在群魔乱舞的罅隙,思维狂乱者在疯狂之后那短暂而宁静的停歇,我看到传统世界的灯火和色彩,看到了唯美主义者伸展的肢体语言所能最大限度地诠释的深度,它们共同昭示了你,并将你极为道德地放逐,为的是让我轻易就能看到你。是啊,此时此刻,天地只能容下你,而我只剩下这个夜晚,剩下最后的力量和热望,只求能真切地看到你。
城市在夜色中藏起了它关于城市和庞大的建筑群落与庞大的人流所共同栖息而终于还是屏息下去的定义。偶或窜出的车辆或几个缩头紧脖的闲人,只是一个思想之外形象化的景致,它们与城市无关。跳脱了城市,心灵依旧在桎梏中无以展望前程。路灯瞎眼的时候,方向成了最后的抛弃。而世上最后一个吹着口哨或挥舞着砍刀的人,他们是城市原始的冲动,也是城市赋予黑暗时唯美和搏斗的深刻内涵。如果谁的丧礼和婚约在城市成为风胜,那他的结局必然获得星月的垂怜。而城市最超前的一个行乞者,他走过窗前那条坎坷的老街,他的终点将在黎明探头时,重新降临人世的欲望和诗篇。
你寂寞时与香烟共同呼吸,共同吞吐淤于胸中的块垒。舞蹈和它残酷的美成全了你在此夜中清凛、瘦削、矜持、孤僻与纯粹的艺术。还是要莅临那个隐匿的角落,网吧的极限也缩短了你的眼光,它正通过千万里纷繁的想象抵达了我的性情。我想起了裸舞的精灵,正在诠释你我十指和腰身所显示的气力与柔韧;我们裸露在语言里、乐音里、肢体的弧度和优雅上、舞美和廉价服饰映照的表演之中。由于过于遥远,我超然的自我卓然独立,与你无以联系。而今由于过于的临近,我想起了你,想你,便被舞蹈那如香烟一般轻灵、空渺、飘逸、纯正的你所感应。这支香烟也抵达了它呼吸的深处,它的芬芳通过你的咽喉燃烧,你行令者的气息还没发出,就被它的灰烬湮灭。但多少时间对准了你,网吧和无数轻浅的人都成为物质短暂的陪衬,只有镜头里的你,正和香烟一起飘向青春最后一个词汇。
城市那无理之极的热闹像病灶,潜蜇着无穷的诱惑、危险与磨难,都在日常生活里发泄着浪荡、喝彩、鼓乐、享受、堕落前的方框和没有未来的沉醉。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宣告了生命重来的无望,也意识着生命那脆弱、破损的局面,它们需要这一场扩张,需要这嘈杂击破青春美妙而不切实际的迷梦。世上一群人总能制作尘土之外的尘埃,总能用肉质的气息感受城市的冷酷、残忍和落寞。世上最纯真最美的一群人,成为城市魂灵最后的陪葬者。
透过泪水,我找到了哭泣中的你,正在泪海茫茫中漂泊。泪花盛开时,你心田已经干涸,青春的枝头只能望见飘零的影踪,随日子化于虚无。长久的痛苦和短暂的快乐,就是生活,并打上了各自风格迥异的印记。化生活于阴谋,是人类的特长,而话生活于泪水横流中的夜晚,就是这个毫无怜悯和感怀的冬天,与你的善良一致。你以卓绝的止静状态,在泪海的浪头翩然其舞。舞者所能用以表达的一切倾诉,全在这缤纷的泪瀑里。放下你的手吧,这命运纤弱而柔韧的橹,别指望这短暂的迷途所带来的快感就是爱情和真理。在泪水归向的地方,不是生存的汪洋,也不是温暖的归宿。眼睛是世上最宽阔的空间,眼睛是世上唯一的大海,它由你的泪水汇聚,由这个夜晚从内心漂流到内心,从痛苦到痛苦,滚滚而来。哭泣,就说明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欢笑,有能力化解痛苦,让爱与恨互相温暖。
城市只有充足的睡眠,而没有充分的想望,也没有大量的梦境。没有梦的人,他们眷恋着他们在麻木和平安中已不知眷恋的床榻、体香和美好或恶毒的梦。他们甘美而恬淡的造型正与生活的实质相同。他们健全的智慧和长久的计划却与梦无关。他们所经历过的,正成为睡眠之外的历程,而未曾经历过的,正从他们的鼻翼和耳畔溜走。一切自然而然地来,也悄无声息地去,就像新区那被拆去的老式房子,谁不指望一切都在自然中建造?谁不明白老去的,就应当拆卸?谁又不明白人人为生活而来,而生活必然会为老去的人寻找墓穴,死亡正成为必然中最自然的事呢?死亡如城市,那永恒的睡眠已经形成,有梦的人,他们从没有心灵的睡眠,也永远不会屈尊成为成城市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