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打量着这座大名鼎鼎的寨子,像一个游记写作者那样,得理清时间和空间线索。那得先从整体上来看看它,看看它是否合自己的脾性,然后考虑从何处下笔,如何差遣语言,让精神和心灵都动起来,游起来,灵起来,亮起来,爽起来。我们的课堂写作教学大抵就是这么个样。而我突然发现郎德上寨也是这么个样,时间线索早就被主人中专事研究地域文化的人理得顺顺的,读者可直接去查询资料便可。当代人的特性之一就是极为喜欢这种由极少数的勤快人制作的现成品,然后由绝大多数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加以享用。而空间线索也是那么的清晰,这个村子就是这么着的。你先是看见这座布局严谨的寨子是依山势而建造的,从外看去,疏密错落有致。房屋都是清一色的瓦片覆盖,在阳光下泛着光,这也是我在见到这寨子时最宁静的光了,尽管片刻之后,它们也扑闪扑闪,甚至是极为刺眼地热闹起来。在这些民间烧制的瓦片下面,是一排排木质结构的吊脚楼,那些木板,木门,木窗,直溜溜的木头柱子,都呈现出了岁月的颜色,也流露出了一丝诗意,尽管也是在刹那之后,这些诗意被热闹席卷或围困。在凯里汽车站候车时,就听一位热心肠的男子说,上寨总共有五条花街(大意就是由砌得并不规正,但极有味道的石板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的过道)通向寨中,但我站在路边却只能看见两条,并觉得使用“花街”这样诗意纷呈的名字有些夸张。不过,看样子,那些小道确实有意思。最先和最后进入我视力的,就是寨门,那是典型的少数民族,尤其是苗族建筑门面的经典方式,即木柱瓦顶的寨门,也称护寨门楼,建在整个寨子最显眼的位置,也就是进出的关口处,显示出它们的某种气势来。这使我想起咱们的政府门面和学校门面,特别是高校门面——校门,那是必须得请专家设计又设计,研究又研究,领导斟酌又斟酌,再设计,再研究,再斟酌,动用无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头脑,才能建造成的门面,油光可鉴的面子,精神豆渣的形象工程……好了,不想这些事了。我从游记文章的时空线索中溜出来,松松旅游包,朝寨子走去。
喝拦路酒是苗人专门为他们认为的尊贵的客人们准备的第一道极富苗族文化特色和礼节的仪式。老远我就看见一大帮人站在公路和寨门之间的田埂上,黑色的衣服和绿油油的水稻相杂糅,非常显眼。更闪人眼的是苗族女子身上的银首饰在阳光下发出的剧烈光点,单就这一身首饰,就可看出,在苗家,女人是一朵花,男人真的是烂泥巴,男人那一身衣服又简又俗,几乎只做了保暖遮羞的东西了。在我刚要接近手执酒杯的女子时,她们先是唱起歌来,坡上的男子则吹起了芦笙,这些混杂的声音立即引出寨子里的一群男女老少。原来拦路酒仪式,在上寨必须是得有一拨人数众多的游客到来才举行的,我来到苗家女子的拦路酒阵形前时,却只有几个人,主人的神态也不大明朗。当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喝那米酒时,从公路的另一侧冒出了大约二十多位由某旅行社组团而来的游客,先前还在村中密集着候着的男女老少,便如一道黑色的猛水般冲出寨子,原来是冲着那帮游客的,大抵是游客到自家吃饭住宿什么的,似乎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尽管我觉得眼下还是有一杯酒在等着我。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阵势解救了我,那群漂亮的苗家妹子和从寨子里滚来的洪流迅速包围了那帮游客,我顺势通过了这道令很多游客既感动又不好过的、据说设有十二道酒卡的拦路酒阵。
进了寨门,我试图向一个女孩子打听文艺表演什么时候开始,那女孩子问我是不是要住宿,我说不,她即刻便不搭理我了。我拉住一个正在穿一件类似汉族男子穿的长衫的青黑色衣服的男孩子,请教他几个问题,这男孩子见我是一个人,连话都没说一句,一边扣着衣服扣子,一边飞快地朝游客团跑去。这是两个俊美的少年。尽管遭到冷遇,但并没破坏我的兴致,而且对身边跑过的男女的装束发生了兴趣,原来他们都是以长裙作为日常生活的服装的,他们这一支系的苗人也就被叫做“长裙苗”。我惊诧于这里的男女在穿上长裙时极为得体的举止,而且极具美感,连男子也显得颇有几分“姿色”。想想我们那些新新人类的服装,就显得有些不土不洋,不男不女和不美不丑了,但他们也无所谓。当然,不怕别人嘲笑和长时间的诟病是需要勇气的,但不懂得美,毕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和卖弄的事。
寨子毕竟是寨子,不比硕大无朋的城市,以我一贯的游兴,我找准了中间那道主街,边走边看,不经意间就到了寨子的背面——一段山坡上,举目看去,除了满山满坡的林木,再也不见房屋。我回头看见一个苗族男子,便问他,我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寨子的尽头,他说是的。我调整了一下心态,沿着另外一条小道往下走,一边想着这深山老林里苗人的生存状态。但我无法忍受每到一处都是唧唧喳喳的游人,他们对物景不管看没看明白,就拿着数码相机啪啪啪地拍个不停,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跑向别处,片刻工夫,又有新的游人继续这般做派。在其他旅游地区,游人也多半如此。我只得再次调整心态,将精力集中在这里的建筑上,它们至少不会使你在长时间里也不滋生审美兴趣。吊脚楼在寨子里最为常见,与我见到的湘西的吊脚楼差别不大,只是后者显得更有沧桑感。在楼与楼之间,并不宽敞的院子或者晒谷子玉米等物的坝子及各家各户的门庭,大多是用做工精细的大青石和鹅卵石铺设,即使下雨,也不大打滑,也极能挥发水分,容易干燥。这些吊脚楼和院落之间,就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花街,在卖银饰的苗族妇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之间游弋,我也在其间游弋着,并来到了寨子前宽大的院坝,这就是早有所闻的芦笙场。专门为游客准备的文艺表演就在这里举行。
此刻,场子四周已经围满了游客,乍看真还是一个人气旺盛的排场。据说,这个宽大的、取名为芦笙场的场子是模仿远古时代祖先们制作的铜鼓鼓面太阳纹的图案而设计的,极有特点,在其他地方很难见到。更巧妙的是,场子以众多的杂色鹅卵石和青色石头铺成,但不是简单的铺设,而是铺设成十二道光芒,向着十二个方向放射出去,令人惊叹。在众多少数民族的文化中,铜鼓是一种重要的器物,是文化的象征,壮族苗族等民族的铜鼓尤为突出。但场子的两头用鹅卵石和水泥弄成的两匹骏马我并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奔腾的姿势,并不具有特别的美感,比五粮液酒厂奋进塔上的那匹骏马还显得俗气。众人喧闹的声音似乎就悬在那蹄子上,连寂静的山野也不得安生了。
艺术表演开始了。我集中精力欣赏着苗族姑娘和小伙子们的演出,围观者的掌声自然不会少,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就懂得了这些民间的艺术。整个表演的时间并不长,半个小时左右,与少林寺武当山的武术表演时间差不多,在商业利益和热闹的双重意义中,表演是不能太大方的,有几个代表节目就可以了。但这里的表演则没那么吝啬,苗族歌舞种类还是很多的,如,芦笙舞、木鼓舞、铜鼓舞、板凳舞、盛装苗舞……芦笙舞我倒是经常见到,也是苗族民间舞蹈的代表性舞种,但板凳舞虽然也见过,但这里的表演却是最见功底的,每每引得众人尖叫。在表演的末尾,演员和寨中男女老少则纷纷进场,手拉手围成一个或几个圆圈,随着鼓手在铜鼓上敲出的点子绕着场子沿逆时针方向起舞,游客也可以加入进去,与主人心手相连,载歌载舞。这使我想起系在马蹄上的锅庄,想起丽江和它被锅庄牵着拥抱着的四方街。表演结束了,孩子们风一般冲向场子四周的游客歇息区,将桌子上的水果等物悉数拿去。但我明显没有得到真正的艺术享受,那群年轻的苗族男女已经渐渐脱离真正民间意识和自然情怀,只是在极力表演,对,他们仅仅是在表演,为了讨得游客的喝彩和欢心,为了开始浸渍他们的生活和心灵的商业利润,当然,也是为了幸福的生存。是的,他们的表情已经单一而麻木,他们的舞姿僵硬,缺乏变化和舒展,他们的歌声已不完全是来自内心,麦克风里传出来的是已经被商业和热闹浸泡过的、接近现代舞台上的语汇。掌声让他们挤出了职业的微笑,而喧闹的场景使他们在谢幕和转身的时候都显示出训练有素的风采。尘嚣在芦笙场上空与太阳雨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旅行包,默默地走了寨子,在风雨桥上坐了片刻,就离开了。是的,我带着与离开下寨时全然不同的心情,离开了奥运会的火炬曾经照耀过的郎德上寨。
蛰居的日子,谁都见到繁华的面子,谁都清楚热闹是主题。但幸福而活乱的寨子已被山水断在另一端,旅途像一个千古之谜吸引着我,谜语的内核是羁旅者的宁静,也是思想者永世的寂寞。
2009年8月20日 凌晨
夜猫子
夜猫子是俗称,说好听点就是夜游神。虽然从境界和称谓上看,两者还是有区别的,但人们通常的理解就是指那些专事熬夜的人,但此仅仅是一解。大凡能称着夜猫子或夜游神的,有如下几种人:首先,年事已高者。尽管将他们叫做夜猫子不仅有些不恭敬,而且有些不准确,但他们确实是在经历人事多了之后,却见睡眠少了,只得在夜里睁着眼睛想着旧人旧事,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在熬夜,做了世上最宁静,最寂寞和最诗意的“夜游神”了。倘若与他们交谈,他们说来和见到的那些情景,都不免使人感伤。其次,喜欢睡懒觉之人。这类人性情多半慵懒,懈怠,但为人却也落拓,不拘泥小节,不喜欢早起往往也是出自天性。另外,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和工作,前提之一就是他们多半将精力都耗费在了夜晚,白天就是弥补损失的最佳时刻。其三,文人,科研人员等。这类人成为夜猫子,是由于工作性质或崇尚自由,全力听凭自己性情,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所致,在此不必多说。其四,网络年代的青年人。年轻人永远乐于和善于接受新鲜事物,世界也因为年轻者而变得丰富和充满活力。当网络成为这个世界最普及的东西时,年轻人就成了它最忠实的拥趸。通宵在电脑前游戏上网聊天,便是他们最乐意的行为。这让那些比他们早些年月来到尘世的老人或半老之人感到费解、失落和遗憾,有的甚至表现得相当愤怒,以为地球必定会在这些屁股上青斑都还没消失的小子小女手中毁灭,在我看来,当然是有些过了。如果年轻人也像中年人一样大腹便便,老辣沉稳,像老年人一样一步三摇,练达圆滑,或动不动就拿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来教训别人,这世界才跟地狱没两样。年轻人自然在自制力方面有所欠缺,久而久之就上瘾了,便被叫做网瘾,心理学者和教育者们,连同家长们就坐不住了,焦虑的焦虑不已,呼吁的喊破了嗓子,观察的差点瞎了眼睛,教育者也循循善诱,但往往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便成了社会问题。这茬网络青春者们几乎就是夜老鼠,超级蝙蝠,网络情人了。有人,长夜因为年轻的夜猫子的存在,也不至于那么冷清了。此话还是有道理的。其五,游手好闲者中,多数是夜猫子。因为想悠然地活,因为闲,他们便发现夜晚是休闲的最佳时刻,白天到处白花花的,灰尘满天,加上人的白眼多黑珠子硬,看着实在是烦躁,哪能比夜晚的阑珊、柔和和隐秘?如果各位看官在夜晚看见他们有事没事,幽灵或鬼一样出没,或在黑暗中只闻其唧唧喳喳之声,不见其鬼鬼祟祟之影,千万别感到惊诧。其六,窃贼,卖国贼,偷情者,买卖肉体者买卖灵魂者等,也是夜猫子,各种原因繁杂,自然不必,也不想多谈。其七,为生计所迫而必须在晚上加班加点,或在路边摆摊设点的人,他们是生活最直接的见证和参与者,也可以说他们见识了最辛酸的人生和最黑暗的生存一面,因为形形色色的白天往往是表象,而显得凝重和花花绿绿的夜晚才使存在于社会最下层的他们能真切地看到人世最本质的东西。其八,抑郁症患者。第九,初恋情人也多半是夜猫子,但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夜游神。作为为生存所奔波和为爱情而醉心的人,是不能称为夜游神的,夜猫子和夜游神在这儿有了区别。初恋情人的心态和行为确实符合夜猫子的特点,有些腼腆,羞涩,有微微的胆怯,也有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和机警狡猾之举,僻静之处,树林,半夜的公园,后半夜的某处墙根,都有他们作为夜猫子的形象存在。因为初恋,一切都是新的,夜晚恰恰为崭新的一切不受到伤害而提供了保护和慰藉。
我自然也是夜猫子夜游神之一。读书的年代即使有夜猫子的雅兴,也因为为规矩所限制,无法真正享受长夜,直到参加工作,才正式成为夜猫子家族中的一分子。我对夜晚的喜欢,是来自于先天的,从小我就欢喜在夜晚做事,而白天往往无精打采,二目无神,气色不佳,即使有点精神,能蹦能跳,能说能唱,也是强迫自己装出来的,也就是说,在白昼我经常萎靡不振,到了夜晚便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很多人对于我熬夜的习惯非常关心,除了向他们致以谢忱外,我只能说他们对我的生活是一种无意的“误解”。我之熬夜,与别人的熬夜不大一样。很多人以为我在夜晚必定是在写作。任何一个熟悉文学创作的人都明白,世上没哪个作家诗人每天每夜都能不知疲倦、洋洋洒洒地写作,作家的生活比一般人的生活要丰富得多,奇怪得多,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情。除了写作,还有阅读,玩耍,上网,聊天,约会,看电影,吃消夜,到处逍遥,闲逛,购物等等,甚至连在夜晚发呆都是一种“劳作”,或者说是最原生的思想。我的夜晚生涯大抵也是如此。当然,写作是首要的事,几天不下笔,那不是身体有恙了,就是回老家或被工作上的事缠住了。写作有时是一连几天都在进行,甚至十天半月,如果写的是长篇,那时间的延伸就更长。除此之外,大多是随意而写了,灵感来临的写作最爽快,任务式的写作最烦躁。除了写作,我花费时间最多的,以前是写信,现在科技发达了,有了电脑,就是上网聊天,而且也有了瘾,而且很多文章都是在网吧,现在在自己的电脑上敲成的,很多信件已不通过邮局,鼠标一敲,片刻工夫就把心情交给了世界另一端的人。尽管大家都觉得现代人越来越懒惰,越来越薄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贪图便捷,简单,是当代人的共同心态,可做起人来,却一个比一个复杂和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