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思索着。在我们庞大的物质世界里,城市因为扩张了地盘,使它们心灵的空间越来越狭小,富裕和闲适的人们缱绻在疲倦和空虚之中。乡村因为决不满足于古典诗歌的熏陶和清洁空气的嘲笑而开始触及城市的肌肤和分享利益,使享受生活的人们不再记得杏花何时盛开,远去的人也极不情愿地回到家乡,做一做父母的客人。我们所愿意奔赴的前方,有着极不愿意的回归,哪怕是回首一望。我们所愿意死死守候的空间,有着没有灵动的眼睛、心灵和诗歌。我们能听到歌声,却听不到来自灵魂的旋律。我们每天看到匆匆忙忙的人群,看到扭动的生存的身躯,却看不到心灵的颤动。我们看够了舞台上机械的、呆板的、一招一式的训练出来的姿势,那些带着我们的心和理想旋转和飞翔的舞蹈却再也不见了。模式化的肢体动作,哪来的心灵的语汇?于是,我们出来,旅行,看天看地,渴望生活从此活跃,解开命运的绳索,将自己引向自由。可我们又心疼物质,计较得失,追名逐利,最终还是回转身去,以一个个极其不情愿的方式,重新坠进日常生活,单位人事。物质的舞动,像尘埃,像风雨,把人们囚禁在毫无生机的世界里,直到棺材咧开黑糊糊的大嘴,将他们一口吞下。
但我不能成为其中之一,每日总有新的树叶在枝条上向我摇曳,那是舞蹈。每天我都能在运动场上锻造筋骨,那是舞蹈。每天都能让心事在文字和艺术中过滤,那是舞蹈。每天我都能在夜晚的静谧中开启意识的窗户,寻找月光,星辰,流云,蓝色的故事和整个世界的秘密,那也是舞蹈。而今我留恋在丽江,将心灵浓缩在四方街,恣肆地跳动在舞蹈里,是丽江,也是我自己,将自己带到了圣洁的区域。丽江于是成为我的个人所得,地理上的丽江则为众生所有。我往昔的歌诗、故事和个人记载,属于过去时的人们,现在,我则是舞者,在高原、寂寞、心灵、信仰之最高处跳动的舞者。是的,我是有信仰的舞者,因为信仰,丽江成全了我的孤独和诗意的造访。因为信仰,世界成为温暖的家园,纵使黑暗,也是光明,纵使寂寞,也是关爱,纵使死亡,也是再生。我熟悉的脸孔,再次飘忽于尘世,未曾熟悉的一切,却一一落下,成为我在世的舞蹈,让我全心陶醉在陌生与陌生的境地,成为锅庄的精灵。我收集了我全部的情感和思想,将自己放逐在有它们衍生的舞蹈之中,我还在乎那些身外的虚名和利益么?我何苦还要迷糊那些摧折性灵和思想的功名呢?我必将永生成为这样的舞者,越过山峰、田野、城市、村庄、校园、坟场和海洋,来到东巴古乐演奏过的场所,这里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装满了传说、爱情、青铜的武士和锅庄的千年的家园,有最高的杨柳,小桥和流水,水车也永不停息。
高处有舞蹈,宛如雪山之上的雪莲盛开。我们执意留恋这美的高度,丽江以领舞者的方式,让我们被众神仰望。
2009年7月4日下午
郎德下寨
青春还留有一点余地,使生命不至于即刻捉襟见肘,也使出游的心境不必总在票据、宾馆、费用、天气和线路之间迷乱或遭到彻底的破坏。我仍然习惯于一个人独自行走,我在世上的形式和内涵全流徙在了一条接一条、崎岖或平坦的道路上了。我需要保持什么样的心态,以什么嘴脸昭示内心和审美,我能不能达到梦想中的境界,幸福是不是如期来临,淳朴善良的人以及他们的土地能不能接纳我的寂寞,我灵魂的富庶能否天长地久,爱我的某个人会不会突然在旅途的某一段或某个转弯处向我招手,我都不能确定,只能全然将它们浓缩在地图、饮食、客栈、方言、民俗和孤独之中了。而眼前,眼前更远的地方,景物仍然安之若素,它们的状态永远保持得那么良好,山和水留的留走的走,而我照旧要前去,留或走,都要获得诗意了。
于是,郎德像一个传说突然成为现实,顺着一道道山坡逶迤在我面前,我不再畏惧长途的劳顿,因为我在走下汽车的那一刻,就不再对过去和现在的物与景拉开距离,我要进入它们的血管,骨头,情愫和思想里去。这般安谧的寨子,其本身就在功利的辐射之外,它依附在古老而又显得茁壮的大山的胸上,亲切和从容,使我和所有来客也从容和自在起来。但它也不会因为我和他人的到来而忸怩作态,额外增添媚笑和作嗲的丑态,它以智慧者的神情望着我,而我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神情而忐忑不安。
这是郎德下寨,却是我记忆中的一组山寨的翻版。但因为是记忆中的版本,我只能在畜粪的气息,吊脚楼和歌舞场的意想欢乐中,将那些模糊的影像抹去。我终究还是匆匆的客旅,水泥路或卵石铺的小道不会印下我任何的足迹,那一组远年中的山寨也就是这么让我和它们生分的,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彼此附属,彼此拥有。我不在这些宁静的村落的声色和高低错落之中,就像从上寨传下来的奥运之火,也会悄然淡出牛头骨、银饰、芦笙、米酒、吊脚楼、野菜、玉米、民谣和爱情,尽管在寨口,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镌刻着奥运圣火曾经在这儿被传递过。我始终觉得,老是想通过一块石头,一块木头去雕刻记忆,永远是徒劳的,一切记忆必须是用心来操作,用智慧去保存,才可长久的。而我和山寨,能做到将美深刻在心里,交给智慧去保留么?
但我仍然得穿过山寨之门,在寨子之间弯弯曲曲的巷道里往上走,不紧不慢。而不紧不慢得最彻底的还是山寨本身,我瞬间为这静谧得有些过分的情景感到纳闷,甚至我听不到鸡犬之声,闻不到饭菜之香,甚至,看不到一个苗人从上面走来,或者从山下上来,只见得一半是苗族风味一半是汉化了的房子和亭子,刚才看到的水泥路,石板路彼此交错,像一条条布带子,缠在山腰,也缠住了我的双腿。而在屋前屋后,一棵棵巨大的树木渐次排列着,傍着山势往上,几乎是一片森林覆盖的坡地了。想象的山寨自然比眼下的寨子优美和诗意得多,就连那远在印象深处的一组山寨,也比它大得多,但我行走在另外一种风味的寨子里,是一个新的记忆的开始,尽管越走越难,也终究使记忆之库不至于空落,不至于被生活的蛛网覆盖。就在我终于见到一个苗人的时候,雨下起来了,贵州天无三日晴的说法再次得到印证。那男人热情邀请我到他家避雨,歇息,而他这番急急忙忙,是要去唤他的孩子们回去。但他的口气里似乎带着生意的意思,大抵是要我到他家去避雨,歇息,有吃的,有喝的,价格也公道。但由于风大,雨大,闪电雷鸣一起发作,我终究还是没听清楚他是主动邀请我去,还是需要付钱的。但由于他无法立即将我带到他家,我也不能确定他住在哪儿,而雨越下越大,我只得往山上跑,在一座房子的背后,有几个苗族孩子正在玩耍,那地方可以避雨,我便快速冲了过去,结果在那坑洞般的地方,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粪臭,原来这能避雨的地方是一座粪坑的一部分,仅仅是在粪坑上架了几根木头,将粪坑分成里外两处而已。我受不住那臭味,只得往山上走。在山坳处,是寨子的尽头,我便沿着另外一条山路,过了一道弯,顺着悬崖走,走了不到五十米,路往左,在半山腰上,有一座房子,人语喧哗,我在山路另一侧的一座房子的屋檐下避雨时,看见了刚才那个男子,原来他们一家人正在送几位客人,那几个客人看样子也是苗人。我没和他打招呼,他看见了我,也没理我。这时,雨小了,我便开始往山下走。
这样的寨子自然是简单的,基本的布局都是乡村的模式,但它又多么不同于任何一处乡下的房子,连路都显得极其别致。我来了,别的人也来了(当我下午去了上寨的时候,才知道上寨才是本地旅游的中心,那儿歌舞升平,游人如织,但我还是觉得下寨更合我的胃口),来到郎德的人都是快乐的,内心是宁静的,感觉是美妙的,就连本来已经酸胀的腿脚也轻松起来,山雨山风山气也惬意无比。它们把我们拽出了单位人事,带到了清净之境,以陌生使我们的身心受洗。这儿简单,也不是我们最后的栖息之地,但我们的一次简单的行程,轻言的询问,唯美的观摩,就使我们的心灵得到慰藉。我们忘记了都市,逃离了滚滚尘嚣,尽管是暂时的,但就这一片刻的休憩和对自然的触摸,将使我们终生受益。
在接近山脚的时候,又有几个苗人出现了,他们热情邀请我到他们家中坐坐,或吃点东西,尽管我都委婉地拒绝了,但内心深处却涌上了一股股的热流。一个飞速跑过的孩子,带来了我精赤赤的童年,也立即将它带到我无法知晓的地方去了,但我捉到了那个影子,它就像一个灵感,在瞬间化成文字,成活泼而永久的记载了。一个贩卖饰物的女子,像一首清脆甘甜的山歌,将山寨和郎德之名衬托得更有韵味,我想到了爱情,想到了乡愁,想到了永远也看不厌的、我曾经经历过的年少时光,而今它们在这个女子的微笑里出现了,啊,我的青春,微微地闪烁在女子的笑意里了。还有一个男子,正在制作楼板的男子,他在我的眼里成为我,或者更多劳作于生活底层的男人的形象代言者,这样的男子不会缺少男人的味道,即使一脸冷漠,二目寒气,一口冷冷的牙齿,一身健壮的肌肉和一双粗糙的大手,都能使力量回归躯体,坚韧回到我们的性情,男人所能获取的,也正是他们所付出的;男人所能静默承受的,正是他们最为珍视的。而当小孩,女子和男子都走向苍老,并在寨子外面让我清晰地看到皱纹,淡泊的眼神,佝偻的腰身,浑浊的眼睛,凹瘪的嘴唇,灿白的头发,静止的神态之时,我便再次意识到,只要是生命,无论是在外面的世界,还是在这郎德下寨,都有无数,或者更多的无数失去、遗憾和不甘心在折磨着人们,而眼巴巴要获得的,也只能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寨子里,或城市里了。
岁月爬坡的时候,一切希冀都被说成是来得太慢,得到的实惠太少,付出的辛苦太多。在它越过生命最高的那坳口,往下走时,一切贪婪和想望都被说成是远远不够,而生命却走得太快,太仓促,而且还使生活的腿脚被震疼,来不及珍视,来不及体察,来不及疗治,一个倏忽,再一个疏忽,便到了生存的尽头……
回望郎德下寨,被厚实的绿包裹着的物景人事再次模糊起来,原先以为找到了清净之境而自视高雅的心态慢慢变化起来。其实,这般远离喧嚣的所在,仍然不能免俗,仍然为尘嚣所扰。我望着那在一块巨大的石头里燃烧的奥运火炬,却生生地想到了人间烟火,是啊,人间烟火,无论是在石头里,山坡上,巨树上,都是不能抽象的,不能单纯诗意化的,山水林木,日月寒暑,生老病死,连同荣耀、金钱,也连同美,最终都得回到生活,也只能回到生活。
而无意中留下的,或许仍是惆怅或诗歌,而继续前行的,也未必不是感伤,未必全是高亮的理想。这世间郎德,便是这过与往,走与留之间一次传递,一次证实了。
郎德上寨
在郎德下寨的时候,我就听到山那边隐约传来的鼓声和歌声,开初我还以为是哪家郎君迎娶新娘。后看见一块指示方向的木牌,有文字写着“由此去上寨”,我才知晓那鼓声歌声嚷嚷声芦笙的声音正是来自郎德上寨了。在离开下寨时,竟有些不舍。我业已意识到上寨是众游客最主要,也可能是唯一的去处,热闹就横行在前面不远处。这有悖我性情。我是个彻底的不欢爱热闹的人,下寨极富层次的宁静和安之若素最合我胃口。一时间我犹豫了,上寨那地界业已开发,只能让人去热闹热闹,却已难以让人欣赏、陶醉和留恋了,为什么还要去呢?不过想归想,我还是马不停蹄地朝那流传着隐约的乐音和人声的山野深处走去。脚下是一条并不宽展却标准的柏油路,一看就知道是为旅游铺设的,倘若没有旅游资源可以开发,我想这样的公路,小老百姓们可是无福消享的。而且,蒙旅游的福,我终于又可以看到另外一番“风胜”的寨子了,尽管这里的人们在外貌和衣着上与其他地方的苗族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不至于因为不喜欢热闹就停止旅行,“既然已经启程,就没有终点!”我始终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是的,下寨不是起点,上寨也不是终点,我仅仅是一个游客,一个独行的“侠客”,一个恍恍惚惚着、漫游在山野和城市的独人,现在是要到一个隐匿在深山却热闹异常的地方,以观看他们的热闹来品尝自个的寂寞了。
这确实一个标准的、让人急于想看个通透的苗族山寨,比下寨更集中,紧凑,更多的苗人在此繁衍生息,换句话说,它更像一个群居生活的典范。难怪它会上电视台,有那么多的社会名流和这样那样的游人,甚至包括我这样独来独往的人莅临此地,而且成为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就不足为怪了。这自然是好事,我相信物质利益的根本改变,是生存者之所以得意洋洋地生存下去,开始发挥想象和制作的能力的原动力和根本原因,并从自卑上升为自信,甚至是自负,来宣传,其实更多的是来炫耀他们的文化,即使没有文字的民族,也能通过语言、劳作、歌舞、饮食、婚姻、丧葬、建筑、医药等方式来向外界阐释他们的历史文明。这当然无可厚非,甚至是天经地义的。我先前听到的喧哗是游客和主人共同发出的,那些鼓声,歌声,芦笙的声音,是主人为客人演出而不是平时在自然和美的情形下发出来的,难怪我总感觉有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