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的是大观楼。因为在宜宾,也有一座大观楼,上书“西南半壁”。宜宾之所以也像昆明一样被评为历史文化名城,大观楼是一个重要的参考元素。而据很多人说,他们心目中的大观楼只有一座,那就是昆明的这座。我不知道是那些人由于书读的不多不知道的缘故,还是故意这般说来,但如果仅仅说大观楼天下仅昆明才有,那显然是笑话。但就名声来说,确实是昆明大观楼更甚。昆明的名声和地位,是宜宾一时难以企及的。此楼在昆明市区的西边,接近郊区,却也被繁华世界的喧嚣包围着,折磨着,可它却显出与宜宾大观楼一般的稳重和大气来。但初次见到这楼,却觉得还是宜宾那座更有气势,而它,则显得更有灵气,更艺术化,仿佛融会了昆明的某种气质,而且随着天气的变化,大观楼的气韵也发生了变化,一会儿焕发出一座古楼古色古香的神采来,连那些文字都跟它的檐角一样,要飞起来似的,一会儿在风中,它似乎摇晃着,像洪钟大吕般发出高原的声音,一会儿在雨里,尤其是在绵绵细雨里,它仿佛是水性杨花的江南中一景,而有一次我听到的雨中传来的类似黄梅戏的腔调,将我一时间带到了长江之边的安庆,听电影里的严凤英美仑美奂的黄梅调,一会儿它又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像远年中的一间供远旅之人栖息的温暖的房间,纵使没有灯火,但那轮廓,就足以让独人感到透心的温暖,一会儿它又将背景拉成大块色的蔚蓝,它高傲而又内敛地将意识和气派全部倚靠和浸渍在蓝天里,唯美的,诗意的,庄严的,古典的,深沉的,久远的韵味和质地,全然昭示在我的眼前,倘若也像宜宾大观楼脚下那样有一条奔腾咆哮的千古大江,这变换着的高楼,将是何等气派和壮美,同时,又给你一份缠绵悱恻,如吟灿烂华章,如饮绝世佳酿……据资料记载,大观楼建造于清朝康熙年间,历史堪称悠久。因为它伫立在著名的滇池旁边,将滇池美丽的风光(我看是污染前的滇池,现在的滇池大抵与美丽相去甚远)尽收眼底,再加上与西山距离不远,登上楼去,也能纵览西山风胜,因而被命名为“大观楼”。至于后来云南卫视广告词中的那句“大有可观”大抵也包含了其意义之一吧。大观楼脚下虽然没有大河,却有绿水,仍然不失韵味。此楼高三层,并不算高,但因为有水,就有了灵气;因为有历史,就有了价值;因为有了许多文人骚客留下的笔墨,因而就有了文化底蕴。楼上的楹联堪称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而天下闻名的,无外乎就是由清朝名士孙翁(一作孙髯翁)所作的一百八十字的长联,垂挂在大观楼临水一面的门柱两侧,号称“古今第一长联”。上联为:“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下联为:“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 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大观楼的文化色彩,因为有这一长联而显得更加丰富和厚重。其中还有很多题匾,也大多是佳作。但大观楼不是一处孤立的景点,城市里最显著的人文景观,大多是以公园的形式出现的,这里也不例外。以大观楼为中心的这公园,叫大观园,里面还有涌月亭,凝碧堂,览胜阁,观稼堂等建筑,是园区著名的景点和休闲的去处。据说每年的国庆等重大节日,这里都要举办花会,尤其以国庆的菊花展最为著名和隆重,那是菊花的汪洋。昆明被称为中国的花都,并不为过,而参观过国庆大观园菊花会的人,那陶醉的神色,足以见出花会的盛况,而且比洛阳的牡丹花会还要盛大和隆重。可惜我始终没有机会看到品种繁多的菊花的盛开。而我只能在大观楼前驻足很久,然后在园里接近盲目地走动。天色阴沉的时候,我还在走。可我突然察觉到这里其实没有我要看的风景,没有我要找的人,没有要拍摄的意向,甚至,那大观楼也并不是我要登临的名楼。心情在变幻无常的天色中沉重而又恍惚起来。在树叶被风撩动的时候,我感到在大观园待的时间业已差不多了,于是我离开了大观楼,以一个过客惯常的状态。但见纷飞的雨丝包裹着大观楼,看不真切了。而身边,有的人被雨丝纠缠,露出慌张的神色;有的斩断雨丝,像斩断生活的罗网,显得果敢坚决;有人让雨丝拂过面颊,让清冷的液体洗去满面埃尘;而只有一个人俯身拣起几根雨丝,轻轻弹拨着无法捉摸的心事,而滑过指尖的旋律,晶莹剔透,不管落在哪里,都是寂寞,一如大观楼,一如透过此楼看穿的红尘,一如蜗居里沉醉的你,一如昆明,它无休止的变换,在那一刻恍若迷宫……
我坐在五百里滇池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看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滇池的上空翩然来去。赶上了阳光明媚的时候,我的静坐也显得晴朗和安谧。它太出名了,落到文字上的滇池,已经不容我再做无谓的抒写,虽然我对滇池的感觉大抵又与它的无数赞美者不一样。我不是因为赞美而来的,也不完全是因为它的名声而要来看看的,当然,也不是因为要对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污染现象进行批判而莅临的,自然也不是考察、学术研究、人文关怀和单纯的游玩而来的。我只想在滇池的旁边静静地坐上一段时间,看那些可以看到而且可以看的树木、水、鸟儿和天色,想一切可以想的元素,甚至,在睡意降临的时候,我就那么和衣而眠,任凭人来人往,天气变换来变换去,就那么不引人注意地与滇池一起小眠片刻。这是惬意的形式。我们的欢乐、痛苦,往往是从肉体的反应开始的,它带领我们歌唱或痛哭。任何情绪的变化,我首先得注意到肉体,生命在终结之时,首先让我们感知到的,也是肉体的变化。当我们极为真切地感觉肉体的时候,它的一切信息都是不可抗拒的。因此,我坐在八月的滇池旁边,肉体凝成一个不规则的造型,不再年轻的形式,似乎也失去了状态,任何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会对我这种长久也不动弹的姿势毫无反应。而我那时,脑中却如狂风中的滇池,涌起巨浪,一次次猛烈地冲撞着由石头筑成的围堤。此刻,我的思绪没有受到灿烂阳光的影响,也没有被这静谧得令人不安的氛围影响,我逡巡在滇池五百里的空间里,在城市、红土熏染的村庄、秀气的林木、金沙江、崇山峻岭之间来来去去,看见了先贤,圣者,笔墨中的历史,传说中的老事,也看见了现实里的背影,有的抛弃了世界,去了一个想像中的乐园,有的被世界抛弃,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滇池……我随众多的河流,以皈依者的决绝汇入滇池,成为真正的水;在消耗掉了水的最精华部分之后,我又随时间冲向湖西的海口,冲进一条叫普渡河的激流中,在切开众山众树之后,进入阳刚之极的金沙江,至于远方的大海,不在我的能力和归宿范围之内。然后我在某片梦境被泪水稀释和蒸发之后,从海洋穿越平原,山地的天空,上升到昆明的额上,随那些汗水、泪水和容颜的变幻,一次次滴落在万世不灭的滇池。避暑的人们大大咧咧,养尊处优的造访者大腹便便,落拓者的突然出现又神秘异常,诡谲者在滇池的边上变得如一朵稀薄的白云,无聊者在树木下面拍打着屁股,文雅的人谈论着滇池的历史和面积,潇洒的艺人变得烦躁不安,连他们的歌声也需要几张钞票,快乐的孩子带来人类失去的情绪,忧伤的诗人已经发福,年迈的人咀嚼着他们早年的甜蜜,打工的男人在滇池的水里看到远在山乡的妻子的眼睛,渴望自杀的女人在这里想起了爹娘,我多年前流落在昆明的朋友,如今已经同他的房子一样半土半洋,还有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在这里得到了物质化的城市,却始终揣着家乡的民谣,而那个舞者,要将水袖抛进滇池,而神灵则长住他的内心。啊,昆明湖,啊,滇南泽,啊,我这纹丝不动着却也能在灿烂的光华下看到的弦月勾勒的滇池,五百里开始纵深和扩展到无限的滇池。滇池被忧伤映透到天上,就是半钩新月,那半钩新月在寂寞的天庭之外被抛下凡尘,落在昆明的肋间的时候,就是滇池。这样说也许更适合我那时的心境,而肋间有津液渗出,那是心在流泪,而冷清的弦月落在我身上,就是伤口。我终究得以孤独落座于滇池之侧的意图,是要掩了身心的伤口,让一切进出于灵肉的人事,在滇池旁边停止。滇池给我陌生,给我孤独,给我避世的冷清,我则走进沉默的暗流、冷静的无休止的思索。不着声的滇池,也来得气象万千,神秘莫测;而越来越难以识别的滇池,却来得如此清明,了然,纯粹和轻灵,纵使那在报刊上被人斥责的污染和人为破坏。我来之前的滇池像白天,好像什么都可以看清楚,其实什么都没看穿;而今的滇池,则像黑夜,不需要用眼睛去辨别和看明白什么,只消用心去,就可将世事变迁悟出个八、九分。有这么一个滇池,我只坐着,就与它心领神会,而后来绕着岸边的游览,仅仅是一种接近礼貌的亲近。我的一个故事,必定比翼它长着翅膀的传奇;我的某句歌诗,必将与它的音律合唱;我们将是联体的婴儿,因为人世的某种错误而使心脏同一;我的寂寞,必定是它永生的感受……当我们在变迁中熟视无睹,滇池还是滇池,我还是我。我必将站起来,彷徨,或离开,不留下一丝痕迹。灿烂的阳光带走了滇池,剩下的,仅仅是一组数据:滇池的肥胖,宽窄和长短。
这是正常的,正如我要老去,滇池也要在文化里缩小或在市场经济里膨胀。永恒本来就不存在,不然,生存就没有意义了,正如老天爷原本就是虚拟,否则,那皇帝和大大小小的官僚就毫无作用可言了。
我去了西山,但状态业已不如前日,还没游完,就感觉疲惫异常。所幸游人不算多,也免去了被唧唧喳喳的噪音的打扰。喝了很多水,仍觉口渴。吞下几颗巧克力,仍然无法兴奋起来。西山是昆明的一道屏障,不来是遗憾的,但来了,也是遗憾,单就自然风光来说,它确实无法与峨眉山华山黄山相媲美。西山在昆明西郊,由华亭山、太华山、罗汉山等组成,最高海拔达2300多米,幅员还是较为辽阔的,满山满峰的碧绿,可以说是昆明的半边肺叶,使高原之都不至于过度缺氧。但我已经见到几个游客在罗汉山半腰就呕吐不止了,大喊头疼,他的导游说是高原反应。我没有高原反应,阿弥陀佛!其实,如果在青葬高原缺氧,那是常事,但在昆明也缺氧,我看就跟他们身体太差有关系了,尽管昆明海拔也超过了一千多米,但毕竟并不是很高,绿树也多,花也多,不至于严重缺氧。倒是昆明的阳光出来时,光线过于强烈,西山几乎到处都是逼眼的绿色火焰,而紫外线的强烈,使本地人的皮肤都比较黑,少数民族和部分汉族女人的脸上都是独特而美丽的高原红。到昆明没多久的游人,倘若大大咧咧,不注意保护皮肤,要不了两天,皮肤也开始沉淀着大量的黑色素,到西山,再被大块大块的绿色映衬,就真成了棕色人或酱人了。西山峰峦众多,连绵四十多公里。因为其中的某座主峰像仰卧的大佛,西山又被叫做卧佛山。在中国的旅游胜地中叫卧佛的地方不少,最著名的就是乐山大佛。乌云山和凌云山组成了睡佛的头和躯干,另取山门过马路的一匹山一角,就组成了仰趟在岷江大渡河碧波白浪之上的睡佛。而世上第一佛的大佛正处于睡佛的心脏部位,正好印证“佛祖心中留”之说法,而凌云山上的宝塔也正好是男性生殖器的造型,而佛当然是男性了。据说当初发现睡佛的是一个广东人,站在岷江大桥上取了最佳的角度,后来就成了乐山旅游开发的一个重要项目。另一个称为睡佛的在舟山群岛的东极岛,但形状只有几分相似,说睡佛有些牵强,但那地方倒是观看日出的好去处。我站在西山定睛看去,睡佛山说来也有些许的勉强,在我看来,与其说它是睡着的佛,还不如说是一个睡着了的妇人,那身段、体态,与妇人颇有五、六分相近。我将此想法说给旁人,他们却嚷嚷没看出睡佛的样子来,还说,就是几架石山嘛,哪儿有睡着的佛呢?看来他们没佛心了,自然就不见佛了。倒是那个嚷嚷不休的胖子脸阔额圆天庭饱满耳朵垂肩,颇有几分佛祖的相貌,我一说出,大家仔细瞧去,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汉子也憨憨乐了,神态气质更逼近佛祖了。另外,西山又叫碧鸡山,传说有一只凤凰,因为飞得累了,便在西山停下,欲休息一下。有人看见了凤凰,却不认识,但见其身架与鸡近似,却比鸡多了风韵,就将凤凰叫做碧鸡,“碧鸡山”之名由此而来。但这碧鸡听起来有些搞笑,倒是凤凰和鸡几乎可以看成是“鸡本家”了,一个会飞,一个只会扑腾几公分,终究还是不同的种类。离开西山的时候,突然想起广西桂平的西山,名气也很大,只是还没去过。刚才灰蒙蒙的天气也有所好转,西边的天际上,一轮血红的夕阳挂着,便与西山的文化意义巧妙地连接上了,而我已累得不行,真有“日薄西山”之感。便想起李密的《陈情表》中的句子:“……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不免唏嘘一番,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