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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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借住的城市(17)

第二天,原本是去拜访一个朋友的,却在经过翠湖时竟将朋友忘记了,最终也就免去了这次可有可无的拜访,而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花在了翠湖的“身”上。后来我得知,我那久不晤面的朋友早已离开昆明,那天我本是想按照他多年前给我地址去寻他的,幸好翠湖拦住了我,不然我将在冷暖无常的昆明城里毫无收获地颠簸半日。翠湖在某种程度上,比滇池还耐看,而且在昆明人的心中,翠湖更具有韵味。我认识的几个云南艺人,大抵也是喜欢翠湖多于滇池的。他们说,翠湖太绿了,绿得让人心亮,也让人心疼,来了,就不忍轻易离去。我那天的感受因为开初的阴天而感到压抑,那是在成都平原和长沙的阴天里早就体验过的沉闷,翠湖的绿就显得黑压压,冷冰冰,死气沉沉。游人尽管一个个喜笑颜开,拿着数码相机拍这拍那,不管背景适合还是不适合拍照,都要这般折腾的:先是小蹦小跳几步,小青蛙似的,然后偏着脑袋,嘟嘴凸眼,叉开双腿,最后猛地伸出二指,闲嘴里猛地“也”一声,手捏着数码相机的人却长时间不按快门……临近中午时分,又还飘起了毛毛细雨,气温顿地下降。我只穿着一件短袖体恤,冷得连打了几个喷嚏,让一个瘦得像宣纸的男人搂着他的女伴咯咯咯咯地笑了很久。一个小时左右,雨停了,绿亮了起来,仿佛一瞬间那些黑压压的冷色调突然回到了阳春,在细微的声响中抽出了嫩芽似的。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起风了,那些杨柳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树的叶子的、荷叶的、浮萍的、水草的绿,则轻慢而诗意地摇晃起来,即使在江南,也见不到如此曼妙、轻柔、弋动和恍惚着的翠绿,就连水和涟漪,都是绿的,而将绿一点一点地啄起的,是无数白色的水鸟,甚至,满树满荷的绿也飞了起来,将湖面充盈得成一个大绿的世界,空气里洋溢的就是绿的味道。当风停止的时候,昆明大模样的阳光就撕开厚厚的云层,将无数金色颗粒组成的温暖而又透明的纱练扑在翠湖的物什和空气里,整个翠湖的绿就闪烁起来,激荡起来。我坐在湖边,尽情享受着阳光,碧绿的惬意和由这份天赐的美景带来的孤独和惆怅。这绿使那几个朋友的心亮煌起来了,并留住了他们的脚步,而这绿却让我加倍地寂寞,感到极端的惆怅,因为它们是美,因而留住了我的心。我就这样走走,坐坐,再走走,再坐坐,直到黄昏降临,翠湖露出那同样是大模样的灰暗时,我才慢慢离去。也许很多人会把黄昏时分的翠湖当着另外一种生命的呈现,因为傍晚的氤氲使翠湖的景色层次更加丰富,尽管显得有些凌乱。但由于身体的突然不适和对天气变化的接近经意的猜疑破坏了我的兴致,我在天黑之前决绝般的离去,就忽略了翠湖的黄昏景象。但这已经足够,我想能在一天中领略翠湖的精髓,就不必再留恋它的黄昏和长夜。华灯照穿了整个城市,包括翠湖,却不易照到城市和人的心脏,当尽兴提示我们应该忽略什么的时候,就该立即离开。游玩是结束了,但还是该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翠湖,这是有必要的。翠湖的位置在昆明的五华山西麓,从城中到那里,要下一道坡,坡上的房子都显老旧,甚至有些破烂,只是临近湖滨的房子,现代气派很足。资料记载,翠湖的占地面积是三百五十二亩,虽不及滇池,却也不窄。翠湖东北据说是由九道泉水汇流成的湖池,因此又被取名“九龙池”。中国的很多地域,只要跟泉水等有关的东西,都要与“龙”粘上关系,可见龙在中国文化中的典范意义。翠湖,原来叫“菜海于”,清代初期那个为了红颜佳人陈圆圆而冲冠一怒,投降满清王朝,后又举旗“反清复明”的藩王吴三桂“填菜海子之半,作新府”,便改其名曰“洪化府”,后又改称“承华浦”。吴三桂的所作所为,世人自有评说,倒是他在云南蜗居的历史,使昆明的历史显得更有意味,连翠湖也似乎有了更为深厚的历史底蕴。云南的历史学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段历史,而从旅游开发的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打打吴三桂的牌子的,吴三桂至少比西湖边上跪着的秦桧让人感觉舒坦一些。到了清康熙年间,云贵总督范承勋、巡抚王继文在翠湖中建造了一座亭子,叫碧漪亭,昆明人喜欢叫它为海心亭,风景自然不差。就像西湖有苏堤白堤,将西湖分成几大块一样,翠湖也有堤坝,分别是东西堤和南北堤,把偌大的一个翠湖一分为四,据说是唐继尧时修筑的。这样一来,翠湖最为重要和突出的景点大抵就是这几个:湖中的海心亭,湖西边的观鱼堂,湖东南边的水月轩。这一处景点各有特点,游人如织。除了游人,来此地方的还有红嘴鸥。这种美丽的鸟,在冬天时从北方飞来,在翠湖度过整整一个冬天。当然,在滇池,也能见到过冬的红嘴鸥。但我几次去昆明的时期都不在冬天,我也只是在图片资料上目睹了它们的尊容。我在夏天和秋天见到的那些鸟儿,我习惯都管它们叫水鸟。鸟有翅才飞,人无翅膀,却也能飞,那是心灵的起飞,而不管是鸟和是人,一旦在水边栖息,生存,繁衍,无论是闲庭信步,还是诗兴大发,都是在获得了水赋予的灵感之后,鼓动心灵在博大的生命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翱翔。水使人充满灵性,使生命皈依群体,于是就有了村庄,有了城市,有了生命,也有了诗歌。至于社会名流们的题字,吟咏,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最多也只是抬升了文化品位,但水的意义,生命的蓬勃,美的享受,才是翠湖给予我们最高的启示。

又是一个夜晚。凉彻肌骨的高原之夜。当翠湖层次丰富的绿暂时被抛诸脑后之时,繁华的昆明同样丰富的夜色将我紧紧地裹了起来。没有不习惯,却有的是一条条街道般摆在眼前,又很快被自己抛在身后那样绵绵不绝的陌生。夜色的变化与白昼的变化是很不一样的,即使足不出户的人,完全可以凭借一日三餐就能在心中勾勒出天色和城市景象的变化,那种变化几乎是可以安排的,甚至是可以拼凑的,但夜晚不一样,尽管我们几乎可以用手去摸,用嘴去亲吻,用耳朵去听,用脚去踩,用脸去贴,但还是不够,因为那不完全是色相的变化,线条的变化,甚至不是冷暖的变化,而是意的变化,境界的转换,与人的想像和内心对万千意象的意会极为接近,因此,必须用心去体味,用灵魂去亲近。写文章大多讲究“笔随意走”,中国古典绘画也多讲究“写意”。在昆明的晚上,我们要领会的“意”就是夜色的精髓,必须用我们的慧心方可领略。此刻,天地浑然,主体与客体合一,心与物融会,景与像彼此渗透。倘若有星辰,星辰呈现的图案或一天的永恒秘密,都是光明与黑暗的完美统一,光明是黑暗的高级形式,黑暗是光明的深厚底蕴,甚至黑暗与光明互为彼此。倘若此刻有月亮露脸,那必然是寂寞与月亮的最终结合,唯一的月亮化成灵魂,光临生命的黑暗,而唯一的“人”则抛出思想,与黑暗中的月亮对话,唯有寂寞,使人和月亮互相凝眸,心与心越过时间和空间,通过寂寞而紧紧相携。倘若没有星辰,也没有明月,连灯火也稀疏,甚至全然寂灭,也无妨,能够梳理心灵的人,自然也能梳理夜色,那时,一切的声音都在黑暗中成为乐音,万象在黑暗成为心灵的伴随,一切色彩在黑暗里呈现出最高级的质地,一切幸福将在梦里露出会心的微笑,一切苦难将在秘密的黑暗里得到慰藉,因为必有一条街道,终将获得出路,必有一间屋子,有我们终身的等待,必有一个人,获得我们的爱,也必有一线亮光,从心灵到心灵,源源不断地为生命照亮前行的路……我在这个夜晚,以及很多这样的昆明的夜晚,都得到了浑然的黑暗,然后是温和的星辰,之后是太寂寞的月亮,然后是我自己,最后我在这无穷的夜色变换中站立良久,犹如站在众山之山的巅峰,不为俯瞰山下,只为仰望太虚。

但我还是落在了尘世,清醒之后,夜色往它更深的地方蹭去,新的景象包围了我。我突然想起你来。你离开我之后,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永远地离我而去。而我这番莅临昆明,你却更远地离去。在这样的夜里想念一个人,我们彼此离开的部分组成了这个城市之外的城市或村庄,我们彼此保留的部分,一个在一次次地追逐着爱情的背影,一个则一次次地躲避在温暖的黑暗里。我们所在的地域,其实都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抛弃的那些地方,则被新的城市或村庄淹没。这夜色淹没了昆明,昆明则淹没了我们,而更多的地域,则将无情无义地淹没我们的年华。一切尽在变换之中,那颗渴望永在的心,即使在我们自身的庇护之下,也是一种蹂躏。

在护国桥,我吃了一碗半夜的过桥米线。关于那个故事,我不想在此重复。当爱情像故事一样一次次地重复,我们无疑就是这一碗表面上看是新煮的,实质上却是老套不变的米线。我不在,你成了别的生命形式,你不在,我也没鼓捣成别的模样。我们共同分享过的米线,也没有被品味成别的美味,但在护国桥的这家极为时尚的,但时下已经很冷清的米线店里,我品尝的,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而是将来,那一刻,时间翻过了零点,我挑起的一筷子米线,将热气腾腾的将来送到我嘴里。我强忍着泪水,将一碗白生生的未来一口一口地吞下肚去,喝下一碗热辣辣的来日,才在护国桥一棵僻静的树下,将没有流完的泪水全部淌在夜色里。我相信昆明此刻被世间所有泪水浸渍过之后,将会更加人性,因为在我擦干眼泪望着偶尔才有车辆飞驰而过的大街,惊疑它又一番情形的不同时,我看到并触摸到万籁俱静的时刻,这座无法捉摸的城市躯体中最为柔软的部分。

我想起一二一大街,我在一所大学的围墙下面写过一首诗。之前我看到一个长发男子,没料到他却走了过来,侧过身来看我,但我并没太注意到他的行为,只听到他不屑的冷笑。这冷笑把他交给了诗意之外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也使我有了足够的大气将那些文字写到最佳,并磨水晶一样将它们磨成了我们性灵世界里才有的“水晶”。但在完成之后,我没再看到那个长发飘飘的男子,我渴望再听到他来自于现实人生中的冷笑,然后欣赏他的飘飘长发里的艺术成分,最后和他喝一顿酒。但一二一大街没有艺术,只有高校和匆忙的人群。我终究没有去看看那所很有名的大学,而是又去了翠湖边上,拜访了一个年老的诗人,品尝了他民族味十足的晚餐,谈了半宿的文坛中事,就决定第二天离去,并迅速订购了机票。而前两次,我是在尽情周游了昆明的夜景之后,第一次是在第三天的下午从南窑汽车站出来,离开昆明的,两个警察将一个小偷一次次猛地朝车上撞的情景让我的那次离开,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第二次是坐火车离去的,这件笨重的铁东西耗费了人们太多的时间,但它安全,稳妥,随意,只要不是在春运期间。就这样,每次都在昆明呆上三五天,趁心境还没有像昆明一样变化的时候,便有些匆促地离开了。

当然,我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你,我的旅行记录里从没出现过你的名字,无数照片里,也从没有你的影像。当我将你看成是爱情对象的时候,我离开了昆明,当我在世事变化中陶醉于集万象之魅于一体的昆明时,我从来就不曾明确过你是谁,也曾告诉过一些毫不相干的人,你并不存在的事实。

现在,我在哪里,将去哪里,都不是我需要确切回答的问题。我将以什么样的面目应对沧海桑田,生老病死,荣枯盛衰,也无可刻画,甚至不去面对,只消在某个长夜打开纸张,或敲击键盘,写下昆明二字,然后开始回到高原,重游那座始终不能让我认为是“春城”,而是一座妙趣横生,变换不已的城市。让我们大家都有自己心灵的海拔吧,那样我们不至于始终低小于众生。也让我们的脑髓日日更新,变换出新崭的、深刻的思想,那样我们会生存得更有质地。有了这些,就有了真正的仁义、幸福和爱情,也有了我们说着唱着写着梦着,都那么常见常新的昆明。

2010年5月5日凌晨

景洪

由于晕车,我第一眼看到的景洪就像无数金星银屑组成的闪闪的、摇晃的、破碎的而又奇丽的图像,澜沧江就像那个比我晕车更严重的妇女呕吐出的一长溜秽物,不同的是,澜沧江的颜色呈绛红色,那是由于携带了大量红色泥土而形成的浊流,妇人的呕吐物则是绿黄色,澜沧江到了景洪显得有些温柔,妇人则比我更显得更僵硬,就像一只还没成熟的椰果从椰子树上掉下来一样,她直挺挺地从大巴掉到了地面上。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橄榄油和花粉混合着的香味,渐渐让我清醒过来。看来热带地区的花和油确实有醒脑宁神的功效,也难怪热带地区的人眼睛亮得让人与他们对视就有些不舒坦,商业思维也那么发达,大抵就跟头脑清醒极有关系。在宾馆小睡时,梦里一直飘着葫芦丝美妙的声音,那是街上出售各种民族乐器的商店里飘出来的,那是少数民族葫芦丝演奏家艮德银演绎的,我很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声音一样。醒来的时候,阳光落在地毯上,那些乐音似乎也落在了地毯上,成为毛茸茸的、流动的绒毛。窗外是一排巨大的油棕,油棕之间是一些常情树,样子并不可人,颜色也不鲜明,倒是远处另外一条街两面的椰子树显出十二分的优美来。椰子树是美人,修长的肢体和圆润的躯干,着实让人涌起无数审美的情调。只是南方美人形体都玲珑纤小,尤其是这西双版纳的美女,在河水里浴洗的美女,小径上打着阳伞走过的美女,凤尾竹下等候情郎的美女,集会上跳孔雀舞的美女,竹楼上一边编织一边唱情歌的美女,榕树下面露忧戚的美女……都不及T台上的模特,但那也是别有风韵的一种美,小腰小脚,轻手细步,如在水上款行一般,水无痕,风荷无扰,只见一片片粉红秀绿,捉影而去。由于此次来景洪,是与某旅行社在昆明组织的一个旅行团一道来的,所以在休息时间还没结束的时候,导游小姐就在电话里催了,不然,我恐怕还要在橄榄油和花粉香中再次沉沉地睡去,被葫芦丝的乐音托浮起来,飘到你那儿,看到青春将逝的人,如何羡慕我这游兴,这翩然的回返。若你愿意,我可再带你来西双版纳,将你的神色也涂抹上花蜜和葫芦丝的乐音。但你此刻在哪里呢?我就要去爱伲山寨抢亲了,去山谷里和傣族的姑娘们一起玩“假惺惺”的泼水节(旅游项目),去原始丛林看大象和蟒蛇,还要去原始部落看佤族妇人的裸浴和佤族小伙子剽牛以及他们美妙的舞蹈……我下楼了,就不给你电话了。我来到了梦一般的西双版纳,你就在你的大都市里潇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