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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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借住的城市(15)

我追寻在南昌大学的地盘上,假期的清静不是寂寞,而是超越寂寞的知识者的神定气闲。我太熟悉这样的气息、嘴脸、眼神、安之如素之外的物质成色、学者的矜持、师者的清瘦、教学楼的稳重或痴呆、图书馆的大模样或做作的深沉。就像太熟悉你,我曾经走开,当陌生重新抓挠着心灵的时候,我又回来了。由于太熟悉校园,我一笔带过了你留恋的大学,而你也清楚我在生活中极度厌恶谈论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习性,我如此简略地走过你的地盘,你是能够理解的。很多时候,不管是在熟悉这一层面上,还是在陌生的情景中,我都渴望一份纯正和清凉的知识分子之外的气息或饮料,但你已经表示出了遗憾,我不得不在离开南大的时候,一时间将你遗忘。

我赶到赣江以北,你曾在那里居住。刚跳下公交车,就撞见一只长长的丧葬队伍,一条老态龙钟的巨型蟒蛇一般,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贫民窟外缓慢地蠕动,披麻戴孝的人显得特别刺眼。记得第一次去赣江北的时候,我们就见识了一次隆重盛大的葬礼,由于是在清晨,你激动得直蹦,说一大清早就碰到送丧之事,是非常吉利的。这个说法和我老家的说法完全一样,让我突然感到与你相识是多么的缘分啊,以至于我真以为你将一生吉祥、幸福,你的事业从那一刻起就飞黄腾达,我们的相处也必将和睦融洽。然后,我们在一家宾馆里度过了最初的一夜,之后,你带着我去见了几个客家人,一个老红军,几个大学生中的文学青年,两个从铅山来南昌闯荡演艺事业的漂亮女子。但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几个客家人和那个老红军,听他唱《十送红军》,听你那破锣嗓子与他们一起合唱《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在金韬导演的电视连续剧《井冈山》中,他将歌唱家孙维良和姚贝娜联袂演唱的《红军阿哥你慢慢走》作为片中的插曲,效果非常好。这是我最为喜欢的一首红色经典歌曲。说句实话,你那嗓子完全是在糟蹋这首动听的歌,即使你受不了我的批评,当时我也这么说了。之后,在赣江边,我们步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越来越抽象的你,与越来越恍惚的我,被各自的心事给裹着,始终缄默无语。后来,我们在赣江的上游搭乘一艘汽轮,回到了南昌,这回,我感觉我们是进入了南昌古典情趣中的另一个层面——江南都会的豫章故郡。

最后,我得去看看瑶湖,南昌郊外一块抵达了美和梦的湖泊。我不敢确认在那地方我能不能再见到你,但在208路公交车上,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闻到了你灵肉的气息,领会到了南昌最唯美的一面,触及到了紫阳大道最柔软的部位,也就再次深切地体会到了瑶湖和你曾经去了就不想离开的师范大学,当然,也就重回了我在那里逍遥过的三个月的时光。鼻子一酸的时候,我感到我还没老去,我不是在青春和梦一起奔驰的208路公交车上么?多年不曾哭泣了,原来是要将所有感怀和激情留在南昌美丽得让所有多情者惆怅和伤感的郊外,南昌东南一片开阔的地域。那就让我放开世俗世界的桎梏,在青春善感,或无限愁绪的渲染下,流一回被时间和感动自己的泪水,重新徜徉在你的青春睡过和忧郁过的校园,重新留恋在瑶湖的周边和荡舟在美的水波之上。我不经意地做到了,208路汽车把我带到我必然要去的地方,一切都没有走样,校园和湖水,杨柳和小路,亲切的建筑和清新的空气,那分明是三年前的景色,甚至连遭遇到的高兴或不高兴的人事,也与三年前无二。我想像着你,想像着从校园到瑶湖近便的路程和轻快的心境,想像着我新的一首诗歌从校园的红色建筑或湖边的某个石凳上诞生,在某个刊物发表时,我会怎样从文学现场中跳出去,再度周游瑶湖,想像着在美景中的寂寞,将如何提炼我们的人格,人品,如何锻造我们在文化环境下的独立格调,啊,师范大学里你我的朝朝暮暮,漂泊在唯美光影里的瑶湖……

但暴雨破坏了这一切。我终于在获得了想像的极大快感的时候,领教了被天气破坏行程的无奈和郁闷。校园被暴雨压缩成青黑色的几大块,瑶湖上烟雨紧凑,完全看不出它原有的模样,就像在事过境迁之后,我难以再度复原你的形象,即使我们面对面,气息交织着气息,眼光携带着眼光。我返回学校,在篮球场外的某个角落躲了一个傍晚的雨,同几个玩篮球的大学生说了一通关于就业的话题,黑夜就降临了,瑶湖在湿润的惆怅里像一段传说被时间丢弃一样,渐渐远在记忆之外了。

我再次感到自己老了。三年后,我不可能再度像三年前一样,以主人的方式,肆无忌惮地逡巡在瑶湖,徜徉在师大宽阔的大道,跳跃在运动场上。三年,终于将我与往昔隔绝开去。当我试图翻越现在,即将与往昔会合的时候,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暴雨之后一个循环轮回中的夜晚,就将我和瑶湖,将我与在众多阴柔的湖泊中间卓然而立的南昌隔开了。

你仍然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旅行途中寂寞的景象,一个心灵的载体,我因为找不到你而决定在南昌多待一段时间。我的旅行就是这样延伸的:向抽象索取诗意,向一个具体的地域索要寂寞,向一个永不停止心灵旅程的自己索要永不变更的信仰,向一个意会中的形象索取爱,或者是恨!

我在午夜之前回到市中心,背着旅行包,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本地人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或找什么人?这就是我喜欢南昌的原因,一个不是文学意义上,而是心灵感应上的知音,一句话引出了一个城市心灵深处的性情,也引出了热泪,这簌簌而下的液体,其实已经在三年前开始流淌,一直流到了三年以后,也许,会一直那么流淌下去……

昆明

这是一座善变的城市,它的魅力就在于它从不向任何人事呈现出讨好和始终如一的脸孔,并且即使在那些能轻巧应对善变的人眼里,昆明的变更总是使人不安。从这一点上来看,地处西南角,历史上曾以蛮荒之隅被人诟病,后又被人称道不已的昆明,又可以说成是最贴近时代,与时代的步履紧紧跟随的城市。别以为沿海城市都是紧跟潮流和风尚的地域,稍有注意力的旅者和观察家都会发现,重庆的开放和前沿意识丝毫不逊于东部和南部沿海城市,甚至很多环节几乎是除了上海之外的城市无法比拟的。但在我看来,昆明也属于此例,尽管它的城市建设,经济能力已经显得滞后,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它与时代同步的动力,它站得高,看得远,它俯瞰一切可以以俯瞰的姿态和气质去俯瞰的一切,它不可能与潮流和风尚脱离开来。它是一个伫立在高处、在彩云之南婷婷又婀娜、却又在现代物质文明的侵袭下变换着角色、披着面纱、朦朦胧胧却又让人时时清晰地看到它的面目和心灵的美丽女郎。

我几次莅临昆明,都是在七、八月间。我几乎都是在意识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到高原去(一个可以栖息和修补性灵和身子的高处)的时候,便立即决定去昆明的。那时,它在我的南边,而你,该死的,你在哪里,我全然不知。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乘着一辆破烂的长途公交车,颠簸在乌蒙山的好山好水(心情恶劣时,就该是恶山恶水)之间,忍受着乌龟一样慢腾腾爬行的汽车,于翌日到了昆明的地盘上,手中还握着几只从山民手中购买的鸡蛋,那温热劲似乎还停留在那些淳朴的人们的脸上。于是我就结识了最初的高原上的城邦,上帝的后花园,人间最高的别墅,诗歌的高度,故事情节的最迷离之处。后来,我是在从丽江的美妙情结中脱身之后,在八月的一个清晨,在冬天一般的寒冷里走出汽车站的,从而再次撞见了湿漉漉的昆明。那时,这城市灰暗的清晨没有哈欠,也没有揉搓眼睛时的迷糊,没有持续不断的唠叨,也没有我清晨时分在课堂上因为睡眠不足而常常爆发的肝火,它就那么在雨点的敲打下,一个轻微的翻身,带上一面灰白的脸色,就醒过来了。然后是满天满大街夺目的阳光,它立即便干爽起来,我也就在清爽之中,在北京路的某家露天餐厅里饱餐了一顿半四川半云南的美味菜肴,然后坐在一家音像店外听了一个多小时的葫芦丝,艮德银演奏的。之后乘公交车去云南师大和云大闲逛。下午,又下雨了,被兜头兜脸地淋了个透湿,但到了黄昏,又是彩云布满西天,行人的影子在夕阳里拖得老长,云南的色彩和诗意,全在那时刻呈现。我发呆地朝西望去,想即刻到西山去看看的神色和心思,现在想起来,都颇觉好笑。到了晚上,我的重感冒让我领教了昆明的厉害。第三次去的时候,翠湖的大模样的绿色显得舒缓、悠然、厚实,却又浸带着一丝忧郁。锻炼的人们神气活现,或神清气闲,或风风火火,都可以看成是昆明的底蕴。滇池还是那个滇池,也是于坚先生笔下的滇池,但抚仙湖我从没去过,也不想去,没理由,就是不想去。游人虽然不是原先一茬又一茬的游人,但也可以这么说:“滇池还是那个滇池,游人还是那些游人,污染还是那些污染,广告还是那些广告,面子还是那些面子。”然后我在一条汉族和少数民族都能找到共同的饮食和习俗的大街上转悠,而且一次次地品尝着那些与家乡菜接近,但又风味独特的菜品,使我久在东部而无法进入其饮食体系的“饥渴”得到了一次彻底的解放,要不是回浙江路途遥远,托运东西实在麻烦的话,我真想将一条街的每种食品都买一份,放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天吃一样,直到重新到这里来购买。然后又是黄昏,一个冷雨凄迷的黄昏,我在世博园(世界园艺博览会在昆明举办的地方)外的一座房子下面避雨,冷得鸡皮疙瘩一层抹去又生一层,真有点像竹笋的壳,上面是一层细毛,抹去一层,还能见到更里一层的细毛,我家乡因此就将某种脸皮厚的人说成是竹笋壳,“抹了一层又一层”。夜晚,却是皓月当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和凄凉的月亮。不知道写尽了天下月色,尤其是中秋月的苏轼,如果见了昆明的月亮,又会如何启动他的情思,写出超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篇。就这样,我算是认识了昆明,看见它变换着脸色,听它变换着腔调,触摸它时冷时热的肌肤,感受它冬天和夏天在二十四小时的亲密接触,领教它把一个人从健康拉到疾病的圈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却无动于衷,最后又让他在这些折磨中变得更加健康、结实,破解着它依附于彩云的密码,总能以鲜花昭示其情愫的秘密,流连在它翠绿又灰耷耷的湖边。倘若你也在此,它也会露出留恋你的神色,你们共同的变化(内在的完在的),最终都将使彼此心领神会。一座城市,将全部的内涵到底要交给谁,才能达到生命最高的意义?一个人,将所有的感知和情意交给了一座城市,却要如何在无数变化之中,忍受迁徙的时间所带来的愁绪?而我,将大部分青春时光交给了你之后,突然降临在这座被上帝的想像或梦垒起来的城市的时候,该如何面对时光所赋予你的青春必然的流逝,你眼中必然而然的、近似于洪荒年月里那份茫然的色素,而必将你迎接,或无奈地撇下?

这不是春城。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固定在一个空间里的时间,一切声音和生死都来自于时间。你知道我确实不喜欢春天,但这不是我拒绝称昆明为春天的原因,压根儿都不是。尽管它最高的气温都没有达到过三十一摄氏度,而有几次达到三十摄氏度时,就被看成是昆明的极端气温,而最低气温也没超过零下八摄氏度,也被称为极限气温。但其间的变更,却不是这样的数字能昭示清楚的。在意会能捕捉到的东西里面,数据和公认,都没有文学上的意义,也让旅行失去了魅力,也让我对你的一切感觉成为泡影。

我不适合在这里居住。没有一座城市愿意接纳一个并不青睐它被历史文化和市场经济,尤其是夸张的旅游业所认定的品位、品格和价值的人。但你居住在这里,像一朵因为开得过分妖艳的花,找到适合你的土壤和气候,并善于歌颂这些土壤和气候。我不是批评家,一座城市却需要一个个尖锐的批判,并同意接纳那些刺耳的声音,才能奠定它基本的品位。我们没有这样的嗜好,但我的心里没有春天,而你却喜滋滋地渴望春天修葺的城市不仅能成为你在生时候的蜗居,也能成为你来世的坟茔。你买了房子,但我因为不是春天的恭维者而长久地在昆明陌生的太阳雨里,徘徊,彳亍,不知所终……

但正因为不适合在这里居住,我更容易在摆脱你的影子的时候,三次都那么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昆明大大小小的角落。我是一个旅人,没有人知道我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也没有知道我的内心,有时,我也就这么那么的溜达着,闲逛着,优游着,漫步着,窜上蹿下,进进出出,看看,望望,想想,笑笑,骂骂。那样的时节,我一如在其他城市或乡村的旅行,不会再想到你,甚至我会在疲惫之极,或昂然舒畅的时候,问一句:与我心灵同行的你,到底是谁?

我迷糊了。迷糊就迷糊吧,在变色龙般的昆明,我不能静止和凝固,保持常态,背上那只在四川宜宾时购买的淡蓝色旅行包,几本书,轻松地起动了神经。当我再次触摸到属于城市的坚硬的神经的时候,我显然抑制不住地亢奋起来。我摆脱你的那些神经,思想,永远成熟不了,而贴着你眼巴巴地瞅着岁月老去的部分,却永远也无法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