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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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借住的城市(14)

尽管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份举行(每年春冬秋在我几个南宁的朋友看来是最美的季节,而民歌艺术节和东盟国际会议又是南宁绝对盛大的节日),但我还是冲着它到了南宁。虽然我只能在民歌艺术节的广场上站立或坐一会儿,但我还是能在这片夏日的炎热里显得更加空旷的广场上亲身感受艺术节的盛况。但在电视上多次观看了南宁民歌艺术节转播之后,最直接的感受是,除了产生于广西民间的歌曲舞蹈仍然保持着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之外,大部分创作歌曲与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和“欢乐中国行”一样,流于形式,空洞和做作,而后者的与观众的互动中的造作和虚假、到各地欢乐行游的肉麻的吹捧和对地方历史文化知识的刻意的浅薄的诠释,已经让人反感,而南宁国际民歌节几乎也有重蹈它们覆辙的迹象。一部《刘三姐》之所以成为永恒的经典,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些人的真实,那些歌曲的真实与优美,那些故事的感人,毫无疑问,目前国内各类文艺节目的哗众取宠、虚浮浅薄、无病呻吟、十分难听难看已经成为很多艺术人追逐的“时尚”,他们嗜好这个的重要原因若不是自身实力和天分有限,就是为了物质利益,为了迎合、讨好观众。为了受众而创作艺术,本身没什么不对,但一味地迎合受众,不仅失去了个性,而且会严重违背艺术创作的规律。不是所有观众叫好的艺术样式就是真正高级的艺术,就能长久。审美档次的严重偏低,是现在文艺领域内受众最明显的特点,单纯满足这些那些解读者、欣赏者、乃至自诩为评论家等诸公们的胃口,只能让文艺作品低俗化,千人一腔。真正的艺术,与真理一样,大多在极少数人的手里,大众的审美情趣往往只能被这些真正的艺术家们的精神和品位所陶冶、所导引,当创作者和欣赏者达到了心灵的和谐,找到共鸣,艺术创作和鉴赏才达到了本应达到的高度。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之所以成为鸡肋,最主要的原因大抵就是由一帮大半拉子艺术水准的、骨子里有做“官僚”充当“艺术霸主”的人所操持的迎合观众、讨好观众、艺术个性欠缺、虚假空洞、哗众取宠、口是心非、渴求一夜成名却没有多少艺术涵养和根底、好大喜功和地域偏见极为严重的“艺术家”们的文艺大杂烩,虽然也出现过那么一、两个歌星、几首歌或几个小品或一、两个舞蹈,算得上是精品,让精神贫乏的老百姓津津乐道一回,但与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并不相符,之后,还真真假假地评选几个这样那样的优秀节目,就以为是艺术,其实,那只是每年除夕晚上的一出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盛大闹剧而已,要命的是,那些皮笑肉不笑的艺术人却怎么无法摆脱功利行为,也意识不到这些功利行为对艺术潜在的危害,一旦他们在春晚获得所谓的“成功”,他们中的大部分离艺术就远了。其实,很多因为喜欢文学、艺术(或专于所谓的学术)而自鸣得意的人,根子上都是物质至上之人,肤浅和名利,是他们的左右臂膀。而形式化的精熟,比如,民族唱法者千篇一律的固定而僵死的站姿、手势、表情,通俗唱法者的蹦蹦跳跳、张牙舞爪、虚假做作,舞蹈者虽然也能手舞足蹈,但不是让优雅的肢体运作到生活中去,而是将练功时的基本动作,僵硬地组接在一起,在每个春晚和其他时段的文艺节目中反复出现。当然,我还没在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上看到那些虚假空洞得十二分露骨的表演,但由于受到物质诱惑,很多演员的唱功,舞蹈基本功都远不如以前,尤其是为歌曲而编排的舞蹈,不仅忽视了舞蹈的独立性,使舞蹈沦为陪衬,而且那些舞者的基本功十分一般,要不是有几个在舞台上滚打摸爬了几十年的艺术家的支撑,我看民歌节最终会走到“同一首歌”和春晚的那一步。

一个人可以是天生的哑巴,可以因为身外的原因失去嗓子,但他不能失去自己的声音,哪怕这种声音有时只是靠一个眼神或一个肢体动作来表达的,否则,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一个民族可以贫穷,可以暂时羸弱,但这个民族不能失去自己的艺术及其思想,包括艺术良心、精神、道德和对艺术永恒的维护,说得更确切些,那就是绝对不能失去自己的声音,没有声音的灵魂,仅仅是行尸走肉,也将使这个民族失去存在的可能。让我们感动和感慨万千的是,在物质极为贫困,交通极为不便的偏远山区,我们的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还能褒有对艺术永远的爱恋和悟性,其实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尊重。物质利益追求过度的地方,有时不仅不尊重艺术,甚至连生命都视为儿戏。是啊,多少年之后,我们真的还能唱起那些感动我们肺腑的歌谣,还能拥抱着旋律入睡?而又有多少人事,已经无人领受,更无人歌咏啊。

后来的几天,我徜徉在南宁的大街小巷。徜徉的心态有时如晨光,给予你一个崭新日子的欣喜,有时像午后小眠,睡得恰到好处,能使你一个下午神清气爽,睡过头了,则使你头脑昏沉,有时就像南宁那壮锦一般的黄昏,诗意缠绵,有时像一轮中天的朗月,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你和它彼此凝眸,就生出一份惆怅,也传递着一份依恋,有时就像深沉的迷梦,扰得你心里酥痒,可就是抵达不了你渴望到达的地方……而在接近旅行尾声的时候,我就想你,啊,那时,你于我也是那般的陌生,我借住的南宁,也借给你小憩片刻,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座城市,而世事苍茫中,也终究有一座城市需要你,像民歌寻找它的歌手一样找到你,那时,你因为拥有了一个城市的物质和精神,而让我再一次陌生。

我坐在火车站广场的一棵树下,望着来去的车辆发呆。它们一节一节地联系起来,就成了南宁的血管,血管里的铜鼓节律、美妙民歌和舞蹈、生生不息的过往者、幸福的本地人、美食和一些属于个体的梦,缓慢而不停地离开了我,我设计过的居住地——一个狭窄但自由的蜗居,渐渐被远方取代,南宁亲切的陌生与丰美的艺术都在告诉我,我的栖息之地是远方,是的,我终生的拥有,只能是远方。

你不必在远方迎接我,因为南宁正在将我送别。那是一个又酸又甜的橄榄的少数民族的姑娘,通过一曲民谣已抵达我所有的远方。那是一个忧郁着又坚持着民族热情的少年,在南宁最后的一眼里,读到了我的文字。

我再来的时候,将带着胡须、铜鼓、夜莺,与一把钥匙。

南昌

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是黄昏。没有人相送,送我的是这座城市。比送别更折磨我的是口腔溃疡和在北京西路回首的几次张望。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尘土一样,毫无知觉,毫无声响,却急速而无情地坠落在车水马龙和深秋迅捷占领的夹道或宽阔的路面上,老得就像一个末路英雄,怀里揉着年轻岁月的那股豪气,眼望着再也拣不起的遗忘和寂寞,老得就像这座因为年老而亲切,甚至迟钝,甚至单纯,甚至在现代物质的熏陶下却越来越古典的城市。一个从药店里出来的老人提着满满一塑料袋的沧桑和亚健康,让我看到了我的未来,不,就是现在,看到了生脉饮流淌过的不再如抒情高音区如蛇一样自由收缩的喉咙,看到了南昌的含义,但在黄昏的阴霾里,我必须告别。告别,不仅有勇气斩断某种与心灵牢固的联系,而且有资本思考失去的或即将失去的与得到的或即将得到的一切,不仅能胜任青春、快乐与幸运,而且能胜任孤独、失望与噩梦。

三年后,我在黄昏的时候莅临,迎接我的依旧是这座城市,八一广场依旧以它固有的色彩和气质在传承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与骨气,在广场内外的人流仍然如三年前一样,拥有它始终如一的大气,而且有条不紊。天上依旧是夏天大模样的灿烂,展示着它在一天中刚柔并重的洁净裸体,得大自在,我行我素,将它俯瞰着的这座城市的性格铺垫在博大邈远的太空。时而云朵缥缈,宛如彩衣,但它们已经不是保暖或遮羞的样式。它其实就是这个城市在空气的对面的倒影,或投映。在太阳剧烈的光照下,或云朵投来的阴影的笼罩下,街道瞬间不再具体,纪念碑时而被浓缩在光明的最高境界——阳光——之中,时而含蓄而谦逊隐匿在视觉和时空的深处,当夜晚降临,它将看见太阳之后,无数意志和想像都飘曳起来,漫漫散落为满天星辰,那是群体的光明,众生的忧郁。周边的商场、银行、快餐店、文印室、巨大而整齐的树木、奔驰的车流也抽象开去,它们每天在这个时候显示出谙悉生活的自信和安泰,然后按照生活的逻辑存在于生活的中心,然后在华灯里享受黑暗,梦和安宁,此刻却在抽象中变得神秘、悠远。这自然是我的某种生活方式和性灵世界中某些景致的写照,就像我的情绪会在每天的高光照射下升起,又会在思想的监管下,在每天宁静的时刻,从城市或蜗居的某个层面跌落下去。心灵的广场人头攒动,梦的街道寂寞踽踽,而靠近神、接近美的一丝一缕的情绪和心结,已经不能完全承受这具体实在的情形,显然,回归,有时是最露骨的背离,有时是把自己扔得更远,回归的骨子里,有着懦弱的阴影和审美的恶德,同时也有着非常人性的谎言与莫名其妙的快感。我想起了那些离乡背井的人,在我看来,乡愁,其实就是最间接的背叛,以最直接的赎罪来抵消那种非道德的抒情。

但我还是回来了,就像滕王阁被再次翻修。手心里握的还是那张门票,还是在一个有风的下午,诗意在赣江之滨突然蹿起的高度还是六层楼的高度,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六层楼,而是文学意义上的六层楼,藤王李元婴的六层楼,阎都督的六层楼,天才的王勃的六层楼,从不可复制的唐朝到如今仍然朗朗爽爽的心灵之高度的六层楼,南昌性情中最硬朗的六层楼。仿佛一切诗歌或诸如《滕王阁序》的高度在这里就是这个高度,它以六层的数字比肩赣江的长度,我登上了六楼,也就在赣江的血管里走了一遭,就在唐朝的记忆脉络里巡游了一回。我是回来了,但那个天才的过客仅仅登临六层楼一次,就去而不返,他是被没有尽头的赣江以水的方式带到了一个天才必须去的地方,还是被这六层的文化高度,顺利地送到了一个寂寞的男人孜孜以求、让心灵永久居住的天堂?这个城市不是天堂,也不能赋予它天堂的雅号,天堂是天才和好人居住的地方,是好心的死人在未来莅临、返身观摩尘世不洁的地方。“人间天堂”四个字本身就是悖论,而文化和文学,则使这个悖论显得极有人情味,其实,根子上却深深地隐藏着一种很不人性的东西,但人们喜欢这四个字,无论是身临险恶的人间,还是那个寂寞的天堂……天才王勃走了,独留滕王阁。滕王阁,就成了南昌通往文学天堂的通道,也是一个,或一切孤独者的背影。多少人搭乘那个天才的文字的舟车,携着自己那颗颗孤傲的游子赤子之心,从各自的江湖,来到这里,膜拜,想望,叹息,彷徨,徘徊,做吟长,望明月,泪沾衣襟,梦回盛唐,等等,但都决不仅仅是要将心灵翻修。他们的肩上落满了残阳,手上捻着霞光,心上集结着诗歌奔流不息的血液,远离功利,避让繁华,却终于还是在功利场上滚打摸爬之后,一贫如洗,照旧被繁华的喧嚣所扰,终日不得宁静。世上高大的形象,往往就是这样被红尘、喧嚣、功利和假模假式的旅游参观给吞噬的,就像暮色里渐渐隐身的滕王阁,昂贵造价和肤浅的高楼,成为浮华世界里最注目的主角。最终,一切文化人等,不是“来”不了,就是“来”了却“回”不去了。

三年前,我就是这样思索着从北京西路,绕过广场,在这文学的楼层下做了南昌一个深秋的别离者,三年后的夏天,我重复了这样的情形,空气里传递过来一个信息:我已经是这里的栖息者,一切元素都与我熟悉。

是的,我仅仅是空着两手,出了一趟远门,看了一回别的世界,品尝了一次他乡他国的饭菜,结识了一群有无相似性情的人,累了之后,开始思念之时,就回来了。

我要到青山湖边去等一个人。城市里的清水,使城市永远不缺失灵气和诗意,诗意地活着,是多少人的审美追求,而今已经被市侩的生活取代,姑且不说活着或死得要有诗意,或写点诗,读点诗什么的,即使看见“诗歌”二字,人们腮帮子就泛酸水,眉头紧皱,胃酸翻涌。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如此急切地赶往青山湖,要等一个人,其实,就是去找你。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而说话算数在我看来,是做人,尤其是作为男人最基本的素养。你肯定会在意念中获得我的心事,会像当年那样,风风火火地赶来与我相见。我也相信,那条隐蔽在杨柳树丛中的小径上肯定有你的足印,即使流动的空气里,也流动着你的消息。时间可以带走无数落叶,让树枝赤裸裸地忍受寒冷的摧残,也可以带走无数水气,让湖泊的成色改变,但你肯定还在那里,或者我一出现在青山湖的初夜,你就会像月亮一样出现,我一个人带着一个世界与青山湖再见,就是带着诗意的爱情,与你的后半生相伴。

一个在湖边锻炼的老人无法回答我的提问。一群嬉戏着的少年,好奇地瞅了瞅我,然后一声“不知道”,就奔跑开去。一个匆匆的路人也不知道你是谁,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自然也不曾见过你,一个中学生狐疑地把我上下看了个遍,将耳机塞进耳朵,一摆手,轻手轻脚地走开了,一个清洁女工干干脆脆地说不认识不认识,一个流动的水果商贩也不知道你是谁……是啊,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不能告诉那些人,你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存在的人,就是我满足了。我只知道你是这个城市的一个点,一个象征,一个三年前近似于解构主义的一个符号,你带着我走过了三年前的南昌,我把你刻在南昌的墙上,把你描绘在青山湖的波光里,把你安置在云烟深处,而今,我带着寻觅你的万般惆怅,走过了三年后的南昌——不是传统的游记文体的南昌,而是梦幻和肉体与灵魂媾和的南昌,甚至是放在掌心里吹一口气就让性情痒痒、让心事和掌中的灵魂联结的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