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撷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枝条,徜徉在青秀山的长廊里,一丝南风吹来,在心旷神怡之后,心灵在接近混沌之时,却将我吹醒,思绪便慢慢回到了南宁市区。但见这处于南宁东南地界的青秀山,阳光是风,风是阳光,照着吹着都是柔曼之极的舒坦,也真的像两片健康地起伏着的肺,将一切可以养育生命,养育幸福和诗意的东西,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个物质和文明杂糅的城市。在绿意更加浓烈的时候,我离开了,选择了一种方式,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方式,从集团军般的绿色,到无数微量元素般的绿中,感觉到那种极为动人的传接方式:以生命带给我们以生命,以美传输我们以美……
青秀山落在了身后,那些绿色旋即陌生起来,而我又走进了陌生的南宁市区,撞上了在城市中难得一见的黄昏景色,这使南宁在那一刹那变成了一座忧郁得让人终身相许的爱情的城市,尽管那时我孤单一人,但我在市中心跳下公交车的时候,我被天穹中堆积的金黄色云朵所吸引,竟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望着西天,良久不愿意离去。而在终于要离去的时候,西天立即变成一张刚刚出自某个壮家女子手中的壮锦,轻轻盖在她的亲人或朋友安居的南宁。最后,西天变成了一张质地柔软的素面的绸子,在东天的几粒大星在青秀山的边缘和城市的一角之上闪烁的时候,那绸子变成了一只手绢,慢慢地,那一只手绢又变成了无数手绢,在城市的空间随意而自由的飞舞,穿梭。那是一群蝙蝠,手绢一样的蝙蝠。一个南宁人说,这些飞来飞去的黑糊糊的东西并不多见,但我见到了,其实,这些黑东西中还有一些燕子,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们使一个陌生城市的初夜显示出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灵动。
我被接近热带湿润而甜香的夜色包围。尽管南宁在北回归线之南,是典型的亚热带风光,但我始终将它看成是热带区域内的一个城市,它的气色和底蕴,始终就是热带的,这是我必须来临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的,我经常对人说,那是一座热带的城市,拥有热带地区的独特历史和文化。
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历史,尽管其各种表现方式散落在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之中,但最终将历史集中起来,揉成一个文化整体的,还是城市,可以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历史,就是代表其各种元素中心的城市的历史,换句话说,一座城市的历史,直接涵盖那个地区,那个民族的文化与文明演变的基本脉络。而代表这个民族历史、文化和文明的最为直接的因素之一的,就是饮食了。当饮食上升为文化(我指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而不是因为好大喜功和狭隘的地域保护主义者那些浅薄的文化节上炮制或夸张意义上的文化),这个民族,这个地区,这座城市就有了活力,有了生气,也就有了生命和精神。有人说,一座城市要运转,要一代一代地活着,要有自己的历史,就必须有市民,有民工,有便利的交通,有学校,尤其是高校。但他们忘记了一点,除了上面那些必不可少的元素之外,还得有代表这个区域文化的饮食,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很不谦虚和很不入流的时代所叫嚷的美食。在很多地方,任何一个人开的什么饭馆餐厅之类的东西,其招牌打的往往就是这样那样的美食,其实那些东西也仅仅是能饱肚皮而已。中国的四大菜系自然是美食家族中的翘楚,没有挤上翘楚大堂的,自然也不乏美食。一些饮食被称为美食,除了被大众普遍接受外,更主要的是,它必须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好吃仅仅是其中的一个要素。有人告诉我,南宁的饮食是可以上桌面的,这点我深信不疑。但是,估计很多人还不了解南宁和它的饮食,也包括我,即使我在品尝了南宁的美食之后,仍然是那个始终如一的感受:陌生!但陌生归陌生,无疑,南宁和它的饮食让我回味。一个地方,倘若只能让人住住,看看,走走,走了之后再也不想回去,那至少说明这个地方上的人事和饮食有问题;一旦我们回味这个地方的某棵树,某幢建筑,某个人,某种服饰,某种饮食,某种性情,那这个地方的人和他们的文化,就有其巨大意义的。我不可能将这些问题看得绝对,不可全盘否定,也不可全盘肯定,但在真诚这个面上,我愿意以文学的兴趣去论说和记叙我感兴趣的地方的饮食文化,愿意绝对一些,感性一些。绝对和感性可能要犯一些认识上的错误,但理性和相对意义上的认识方法,则往往使人不诚实,虚假,至少在相对于文学和艺术这两个层面上看是如此,是的,确实如此。
你在遥远的角落里,是寂寞地歌唱,还是极为合群地与一帮人一起,像时下的我一般搜寻一个地方的美食?倘若是这样,那你尽管去快乐和潇洒吧,你在你的世界里,我在南宁,为了肚子,为了那点美学意义的快感,我们都去品尝饮食吧。不要装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那俗气和做作的所谓文明人的做派,我可是太清楚了;你也完全可以暴露你功利主义者市侩的嘴脸,及时做做小人也行,我感到你虚假和小人得“实在”,也就不用再挖苦你了。任何美食都不会挑剔人的德行、修养和知识,你享受它们的时刻,生命就呈现出别样的意义,那时,你是幸福的。当某天你不幸福的时候,疏远美食的时候,你就像慢慢走向结局的老人,宁静,大止,大仁,大悟,那一刻,我为你举起最后的酒杯,幸福可以像酒精一样蒸发,也可以像水一样长流,水能载你,浮你,无论在尘世,还是在阴间,你尽管放心,尽情地及时快活吧。是啊,此刻,我们尽管放心地各自寻找美食,并将找到的快乐一起喝吞下肚去。
经某热心人的指引,我先去了中山路,那是老南宁人常去的地区,美食一条街。我去过的大城市,大抵都有自己的美食街,比如重庆南岸的滨江路火锅一条街,武汉的户部巷等。南宁的中山一条街名气虽然不如那几个地方,可气势和美食的种类,丝毫不差,更重要的,尤其是对于工薪阶层,学生和打工一族来说,中山美食街绝对是一个值得去、值得消费、值得赞美的去处,“价廉物美”这四个在中国的商业圈子中带有欺骗性质和调侃味的字,在南宁,特别是中山街,却是名副其实的。单就种类的繁多,都让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无从挑选,而其味道的独特,也让我这个挑剔美食的四川人胃口大开,而十元不到就可以吃个尽兴,是徒有美食虚名的广州上海深圳等大城市无法媲美的。这里的小吃品种我捡几样说说吧,比如,牛杂粉,乌鸡饭,炒田螺,八珍伊面,柠檬鸭,白果芋泥,南宁酸野,老友粉,干捞粉,卷筒粉,当然,还少不了名扬南方的桂林米粉。酸野是南宁方言,也叫酸品,主要指带有酸味的饮食,主要由马蹄、木瓜、萝卜、黄瓜、莲藕、椰菜、菠萝等时鲜蔬菜水果组合而成,配以酸醋、辣椒、白糖等腌制而成,具有酸、甜、香、辣、鲜的特色,本地人和外地人都很喜欢。柠檬鸭也是一道南宁人极为喜欢的名菜,但原产地却是武鸣县,其做法是,将新鲜的鸭子宰切成块状,放入锅里热炒,到五、六分熟时放入切成丝条的酸辣椒、酸芥头、酸姜、酸柠檬、酸梅、生姜,以及蒜泥,然后煨至七、八分熟,再放入盐豉,炒熟后淋上香油,就可以端上桌了。其味既酸且辣,有川菜中酸辣香的特点,只是不麻,但仍然是一道不错的开胃菜。但在中山美食街,我见到最多的还是小吃,于是就挑了老友粉和白果芋泥,味道确实不错,后来几天,只要心情高兴,我都到这里来敞开肚皮尽情地吃。在炎热的白天这里生意兴隆,而诗意缤纷的夜晚,这里照旧是人来人往,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各个地方的人和老南宁人聚集在一起,吃吃喝喝,品来评去,极为融洽和和谐。这种宾主互相尊敬、和谐的现象,在其他城市并不多见,很多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围城,一座堡垒,一座扩大了的狭小的村庄,排外意识相当浓厚。在人口流动频繁,文化呈现多样化,多个文明互相包容和渗透的今天,如果一个城市或地区还那么挥舞着狭窄的地区保护主义、排外主义的大旗,怎么说都令人遗憾,而在他们对待其他地区的饮食文化这方面,更能看出问题所在。而有的地方上的人一方面拼命品尝着某些地方的美食,却在思想意识,甚至是行为上排斥那些地方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区域性心胸狭窄和鼠目寸光的表现。而在中山美食街中的享受,使我感到南宁人,或者说是绝大部分广西分豁达和包容的心胸,当然,在后来与更丰富的广西文化的接触中发现,这种豁达和包容的心胸,也主要存在于民间。但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也许一切至美、至柔、至坚、至善,都存在于民间,比如:文学,艺术,孝子,当然,也包括美食。利益分配中的诸多嘴脸,豪华地段的人事,宣传来宣传去的所谓的这类优秀那类优秀等等东西,却能让人通过他们深入到本质上去看问题,但其表现形式往往是丑陋的,低下的,虚假的。生活中的很多人,享受的是美食,做的却是丑陋之事;搂着的是美女,心地里却在糟蹋爱情;住的高档而华丽的房子,生活却是空虚,甚至是肮脏的。这些现象,人们都司空见惯,我也不想多说,而且这些馊事,往往破坏了品尝美食、对人之情愫进行审美时的胃口和心情,幸运的是,在南宁,中山美食一条街,以及在后来的其他的美食街中,我的这番好心境从没被败坏,纵使我永远是南宁时间空间里的匆匆过客,甚至它永远也不待见我,认识我,我也感到快活,从口上的语言,到心脏所能抵达的灵魂最深的地方,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