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的坡坡坎坎上下,每条巷子,不管是市中心,还是在城市边缘,乃至郊区,只要你口水长流,想吃火锅,都能在干净利索的重庆方言中品尝到真正的重庆火锅。那时,你别问摆得整整齐齐的菜蔬和肉制品卫生不卫生,大部分重庆小商贩不会愚蠢到拿这样的行为糟蹋自己的生意和名声,你若这么一问,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侮辱,尤其是那些年轻妹子。倘若你问得阴阳怪气的,即使你想要大吃一顿,但最终恐怕你不仅吃不到东西,反而会被她们给劈头劈脑地大骂一顿。至于那些不讲究卫生的商贩,自有人治理,外来人大抵也不必太在乎这个问题。倘若你既要吃到正宗而卫生的重庆火锅,又要体验一下重庆在吃火锅方面是如何如何的豪迈和“霸道”的,那你就得去南岸的滨江路,那儿是火锅一条街,比三亚的海鲜一条街,舟山沈家门的海鲜大排档要壮观多了。而且,我觉得你最好在夏天去,而且是特别炎热的时候去,而且是你的胃口最好兴致最高的时候去,而且最好带上你娇媚的女友或老婆去。在冬春季节吃火锅不算啥,即使不大能吃辣、麻的外省人,也能在寒冷时节吃上几口麻辣火锅的,而此刻的重庆人也吃火锅,也演绎得麻麻辣辣,烫死也不怕,但他们仍然觉得极不过瘾,过瘾的时候是在夏天,炎热无比的时候,就着火锅、美酒、美人、夜景和好心情,彻底地洗一次痛快淋漓的汗水浴。男人高举酒杯,猛喝一声:“干了!”女子脆生生地接了:“干!”一杯啤酒咯吱一声,便下了肚。女人将筷子举起,叫一声:“吃菜!”男人立马从锅中夹出一片肉,喊一声:“吃!”嘴一张,那滚烫的肉片倏地被丢进去,只见喉咙一上一下,那东西就下去了。那是一条火锅的长龙,顺着南岸滨江路的走势蜿蜒开去,热气腾腾之中,饮食男女们组成了巨龙身上巨大的鳞甲,随着这些鳞甲的移动,曲身,远处看去,果真是一条即将下到长江去的巨大青龙。在灯火阑珊和人声鼎沸之中,山城的夜晚被镀上了另外一层意义,它简单,热闹,疯狂,豪迈,不拘一格。在重庆,粗俗的人爱火锅,高雅的人爱火锅,而且也不大在乎所谓的档次,不管是在高档的酒店,一般的火锅店,还是像不起眼的巷子或南岸滨江路的火锅一条街,重庆人都乐意前往。我就见过一些开着高档车,却经常在路边摊点上大吃火锅的人。这可以说是重庆人的一大特点。这要放在讲究颜面、身份、地位的上海深圳等地,恐怕是要被嗤笑的,即使不被嗤笑,当事人大抵也放不下那个架子的。
吃火锅的时候,很多人都回到了年少时光,变成了孩子,由着性子大吃特吃,而因为某句不中听的话而在火锅席上大动干戈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那显然是一股子孩子性子引起的,重庆人的心性在那些时候显得纯粹,简单和爽朗。
吃火锅的时候,友情是最热烈的。那些被汗水洗刷得油光可鉴的脸上,不再有单位人事的那种阴霾,没有利益当前斤斤计较的怪相,没有彼此利用彼此损害的机心,一切尽在酒中,哥们儿的情谊全在沸腾的火锅里。烟酒烟酒,狐朋狗友;火锅火锅,就是生活。
吃火锅的时候,爱情的汁味最为浓厚。在重庆,你很少能见到单独一个人去吃火锅的,清一色的同性吃火锅的现象也不多,人们最愿意的还是得带上女人,尤其是处于爱情中的女人,人们往往通过吃火锅将爱情的浓度调到最佳,将爱的状态也调到最佳,火辣辣、热烈非常、大口哈气、大声说话的火锅场景,确实能让爱情得到升华。如果你要问:“妹儿,火锅是什么味道?”她们会响亮地回答你:“是爱情的味道!”
吃火锅的时候,亲情最为贴切,自然和久远。全家出动吃火锅,在重庆几乎不算什么,而在全家人围坐在火锅四周,或叽叽喳喳地在滨江路选好一家火锅摊位,然后开始尽情享受美食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在享受亲在骨子里的亲情了。人生在世,多少家人天各一方,团圆是一种极大的奢望,而重庆选择这种平民化的方式,将亲人招集来,围绕在火热的火锅旁边,世间情愫,尽在亲人盈盈的眼波中。
而每次在重庆大肆满足肚腹,大吃火锅的时候,我都渴望寻找到一个人,彼此陪着,彼此品尝对方的情意。但每次都是我一个人,我大抵就是在重庆为数不多的,独自品尝火锅,一个人占据了一个摊位的那个人了。
后来,我在大坪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毫无特色的电影。之后我在电影院外的集市上转悠,我没有什么东西要买,也没有人必须认识,街道景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黄昏的时候,那个看了我几眼的瘦个子男人让我感觉异样。后来,他径直走向一幢老式的楼房,在上楼时,又回头看了我一样。这让我莫名其妙。那楼的门面上方,贴着一张招收舞蹈学员的广告。我估计那个瘦子就是那个广告的主人,他的形体特征,完全符合一个舞者的要求,只是他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上了,已经基本上过了舞者的最佳年龄。但他为什么老盯着我看呢?
直到我离开重庆一段时间后,才想起那是我的一个熟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学生,但不是统招生,而是在空余时教他写过文章的学生。
可惜不是我重庆户籍的人,不然,他肯定会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的。其实,不招呼也好,不管是师生,还是某些朋友,一离开某个熟悉的场合,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不喜欢仿着北京天坛建造的那座建筑物,但我觉得它确实比天坛看起来还有气势,建造功力也不在天坛之下。
一些大型的文艺汇演往往在这座建筑前面的广场上举行。
这让我突然怀念早年时期,我在金沙江边的一所学校里的生活,那些有歌有舞,有文章有球场,有绿树有滔滔流水,有纯真的学生,有几个能谈能侃能一起在学校外农民的鱼池里钓鱼的铁哥们儿,有我的排球队,以及许多在自由空间浪荡晃悠的日子……
于是我逛了重庆较为有名的几所高校。同所有高校一样,这里的氛围毫无二致。也就不说了吧。
偶尔,也去大田湾体育场,那里仍然不时地举行足球比赛。但很多重庆人说,再也找不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重庆足球与四川足球比赛时的那种接近疯狂的感觉了,不管是友好,还是身心两方面的对峙。我也有同感。
但他们听说我来自四川,说出“你们四川人”之类的话时,我突然感到,是的,时代确实变了,变得大了去了,他们现在是直辖市里的人了。
那时,我极渴望找到一个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熟人。
但我又始终将重庆当着一个习性相近或者完全相同的熟人,就像足球场上爆发出来的韵味和幽默感都基本一致的四川方言。
手与手可能或者必然分开,但连接身心的那根脐带是剪不断的,即使剪断了,也还有一个痕迹,汇总着血脉与缘分。
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可以隔断或禁锢的,只有爱情、文化、思想和梦,是无法桎梏的。
再次站在菜园坝的时候,而且是多个“再次”,我一次次地确认我在重庆旅行的快乐和寻找行为的彻底失败。这种混杂着人生诸多况味的感觉死死地纠缠着我,致使每一次的离去都显得小心翼翼和内心空落。但离别是不可避免的,离别的时刻到来,我就收拾行囊,跟着时间,跟着感觉而去。
我仰望挺在高处的重庆,那种劳动者的坚韧和思想者的睿智,一同聚集在蓝天白云和错落的建筑群之间,带着古远的气息,也带着现代的色泽。
人们在空中的大地上行走,在倾斜的时间的坡上上上下下,在飞云摩挲着的窗口,俯瞰生存的家园,仰望精神的穹隆,剩下我一个独行者,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南宁
我是在一个毒日头肆虐的上午离开田东县城,经过两个小时的路程后,落脚于南宁诗意纷呈、民歌韵味十足和现代化构想极为丰富的地界上的。陌生感再次涌上心头,与我初次莅临其他地方一样,并同其他情绪杂糅在一起。这些复杂的情绪很快就变成了因对南宁那南方式的忧郁的绿色和纯粹的少数民族文化的热爱,以及过度的想望而衍生的些许惆怅,当然,那是一种幸福中的惆怅,或惆怅中的幸福。直到在结束了那次逍遥之极的旅行之后,乃至多年以后,我仍这么想。
但我知道那时刻没有人想我,包括你。我看到了世上最庞大、层次最丰富、组接方式最为精密的绿时,我以为一切都应该远离我,包括你,至少在我浪迹于南宁的时候,你们,以及熟悉的一切人事与我背道而驰,我全身心的贪婪就是从城市中心开花似的蔓延到城外的大块大块的碧绿,或者说是农村包围城市般的大片风起云涌的绿色洪流,从城市的每个罅隙钻了进去,与建筑、大街、广场、公园和各色人等组成了绿色的城池——风华永在、翠色连连、花果飘香、美色旖旎的南宁。如果此刻我分心,那我的心脏将会因为失去绿色的流通而缺氧,我将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一样,即使把鼻子凑到大堆大堆的绿中去,拥有大象鼻子那样的抻长能力,也无法呼吸到没有任何市侩意义的绿色,我的衣衫将无法翩跹,即使我陶醉在民歌、铜鼓、舞蹈和美食里。但我确实是陶醉了,你暂时被我忘却,南宁之外的物事都被意识全然抛弃。有人要扔掉他们的栖息地,去闯荡一个不在其经验世界之内的、即使并不比他们的栖息地更好的地方,为的是了却一桩梦想,扔掉早年的气息、德行、文化和积习。有人永远占据家园的一切,阻挡外来人事的侵蚀,虽然有海纳百川的口号,却并没有真正大气的包容,因而他们获得了早年的性情、现在时的利润,却扔掉了未来。有人既不愿意死守家国,也不愿意重造一个物质上的栖身之所,甚至不愿意短暂地居住在一间棺材似的小出租屋里,而是选取了终生流浪,只与山水、诗歌、佳人、美梦和孤独为伍,居住在一个精神浩荡的世界里。在刚进入南宁地界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在我进入它第一片绿色之肺——青秀山风景区的时候,这个问题仍萦绕在我脑中。这使我有些懊恼,心中也不宁静,因为在突然想起你的时候,那种更为可怕的陌生使我眼前的绿简直就是一片无边的冰原,大翠大绿的冰原,以至于使我在这片可以将绿色做床榻、做被褥、做蚊帐、做房子、做高楼、做云朵、做飞瀑、做山川、做美梦、做心灵最柔软部分的绸缎一般的情爱的清秀山里,思想、想念、对美景的审美、懊恼、分神、犹豫和伤感一起袭击了我的神经和意识,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些那些的属于精神和灵魂的东西,几乎破坏了我最早的对南宁的直觉。但这又多么符合旅游,尤其是一个人旅行的情形:“思想复杂,情感充沛,神经错乱,情绪亢奋,知觉发达,意识蓬勃,想像丰富,神清气爽,自由旷达……”看看吧,棕榈园中的小桥远比江南的小桥富于诗意,而且外观更为精巧漂亮,我一站在它上面,就沟通了江南的小镇、川南的秀水和南方的美木,而且,任何一个人在这些乳色的小桥上,都会忘却繁杂的人情世故,而转向诗歌、音乐和惆怅——南宁透明而又始终不能熟悉的意会。我相信我此刻的心境,与爱你时完全一致:“为了诗意,爱情在桥的两头相望;因为爱情,诗意在桥上拥抱了最优美的人,直到在某年某月之后,成为葡萄架下,或华盖的榕树下的一段属于老年的娴静,直到成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唯美记忆。”很快地,我轻盈的心态又在水上随轻舟一起荡漾,看满水的棕榈绿成为最动人的波光,便想水底的鱼如何呼吸和吞噬这些绿色而成为水中仙家,在水分子之间飞翔,它们的翅膀其实比鸟儿的翅膀更加灵活和有力,而氧气那绿油油的流动,又使它们的生命更为丰盛,酷似人类恬静时的某种智力因子:妙趣横生,又能自我护卫。在热带雨林园里,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壮族姑娘,就像那些美丽的热带秀树一样,成为雨林最可人的风光,而众多的树木,又让姑娘身后的背景显得极为深远博大,就像将这些性灵的空间填满的壮族山歌……凤凰塔的凤凰飞走了,但在远山之外的山中,远天之外的天上徘徊了一些时辰,因想念这大片的绿,便又飞回来了,我有幸在想像世界打开门窗的时候与它们相见。桃花源里时下只剩下树木了,花色已退还给春天,但在这个朗朗夏日,我已经看到了来年它们绰约的风姿。龙象塔气度不凡,它使游人驻足其下,思绪纷纷,倏忽间便梦回明朝,在那个极为独特的时空之间畅游。我还要重点说说著名的董泉,据资料记载,董泉位于撷青崖南侧不远处,泉水清冽,甘甜,常年充盈,不见干涸。明代嘉靖年间,董传策偕同友人畅游青秀山时,无意间发现这眼泉水,极为兴奋,当即为其取名“混混泉”,其意是比喻学之有本也。董传策随即请石匠在泉水出口处凿了一个石龙头,在龙头下方用大石块砌成一块方形池子。于是,泉水从石龙头口中汩汩溢出,流入池中。后来,人们在池内种上莲花,池子便被命名“青莲池”。由于泉水从石龙的口中流出,就像涎水一样,这青莲池又被叫做“龙涎井”,看起来,真还有那么一种蛟龙吐涎水的韵味,极为形象生动。后来为了纪念董传策,此泉便更名为“董泉”,并在泉眼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董泉亭”,但亭子的样式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与常见的亭子无二,甚至有些粗糙。在中国,这样那样的因为某人某事的缘故而修筑的这样那样的带有纪念性的东西,其实并没多少意思,后人知晓那些故事,也仅仅是略为了解而已,文化意义也就那么回事。倒是中国人乐意如此保养和修缮这些东西,拟着旅游文化的精髓,或被地方上人吹捧成精深的什么什么文化,要举办什么什么的文化节的,成了时尚,其实意义并不大,仅仅可取的是,姑且可以将其看成是一种热闹,捧捧商业开发的场而已。最后,乘着绿色的风,我游览了观音禅寺,南宁人又叫它三宝堂、三宝佛,是青秀山著名的观音菩萨道场,之前已有所闻。禅寺坐北朝南,圆通宝殿前的白衣白面玉观音,据说是国内最大、手工最精美的檀香木镀金的千手千眼观音座像,精工雕琢,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在此拍照的游人也很多,一个个尖声叫嚷,朝拜或想做观音娘娘的人都有,而几个男子摆出的下腰凸臀伸出二指做嗲状的姿态,是标准的雄性“芙蓉姐姐”。在卧佛殿内,我看到一尊缅甸玉卧佛像,重十八吨,由整块天然玉石雕成,为世界之最,据介绍是缅甸皇室赠送的。缅甸玉天下闻名,有这么一尊天然玉石佛,不足为怪。寺院内供奉的关圣帝君为佛教护法,是东南亚最大的锡青铜关公造像;两尊北宋正佛以及明代香炉为市级保护文物,寺院侧面的舍利塔供奉近代禅家大德——元老和尚的舍利子,乃佛教人士向往和经常集会的地方,终年香火不断。而每年农历四月初八在此举办的“浴佛节”,更是吸引各方善男信女来此祈福许愿。后来,这座寺庙扩建,成为广西最大的佛教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