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诗原载1936年11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后来易题为《黄昏过杨柳》,发表在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上。本诗意在抒发一种惊异的情绪:“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诗歌第一节反复渲染黯淡、愁闷的氛围,彩霞烧成灰烬,黄昏扑进尘土,似乎天地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但诗人忽见一株光妍的杨柳,与周围环境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杨柳也可以看做是这混沌、黑暗的中国社会上美好纯洁事物的一种象征。奇怪于这种对比,欣喜死寂中的一线生机还是为之叹息,诗人并未明言,诸种情绪都交织混合在这意象的对峙结构中,留给读者咀嚼回味的审美空间。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二十五年夏末
本诗以一个孤独的阿拉伯人的意象描摹此刻的心境,虚实相生,两类形象互为支持、相互转化。意象的设置极富雕塑感和视觉感,仿佛电影中的一个定格镜头,而“骆驼的归铃”、“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则又打破了这种凝固,将有声与无声、运动与静止结合起来,相映成趣,传达出诗人现代主义式的孤独感与精神焦虑。
你来了
你来了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着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
本诗是一首情诗,前半部分诗人以急促、热情的口吻生动地描画出恋人见面时的喜悦心情,“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阳光投多少个方向”,意象的铺排自由随意,无端发问,毫无来由,表现了一种兴奋到慌乱的情绪。后半部分则以鲜妍的色彩,营造了一片爱情的欢畅氛围,丰富而和谐的色彩使得诗歌画意盎然,成为诗人心绪的生动载体。
藤花前
——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这首诗意在传达一种禅家“无念”的境界,花开何须人知,二者的结合只是“无意”的一念,只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机缘。苏轼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人生也就这偶然的一瞬而已。诗人以禅入诗,写出了自然的静默、安谧和自由自在,抒发了自己随缘自适、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载1937年1月《新诗》第四期)
本诗以诗人的情感起伏流动为线索,呈现出缓——急——缓的节奏,由一开始喜悦,到心与现实发生激烈的冲突,“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但心不信!”最后诗人寄语西山红叶,如果她死去,再不能见明年的红叶,“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形成一种戏剧式的突转。正如林徽因另一首诗作中写道:“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题剔空菩提叶》)在诗人那里,美的信念总是与严酷的造物相互冲突,生命的热力与法则的无情不能相容,诗人只好在冲突和绝望中继续前行。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二十五年冬十一月
(原载1937年1月3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宗白华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林徽因的这首小诗深得禅意,体现了一种与俗世相对的清静优雅的生活样态。诗人描摹一幅万籁俱寂的冬日图画,其中主客体皆静默无语,而一条枯枝“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日光淡了,渐斜……”则为这幅图画增添一点动态。在诗人笔下,冬天不再是一个自然的时间段落,而是一个可以与之交流的客人,其中深深浸染了诗人自己淡泊自适的人生态度。全诗词句清丽自然,词与词之间辗转相磨,和谐并处,具有一种空间之美。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原载1937年3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在林徽因的诗歌中,以时间为主题的诗占了很大比重,主要有《那一晚》、《秋天,这秋天》、《题剔空菩提叶》、《一天》等。本诗传达了诗人林徽因对时间的理解和思考,春去秋来,四季更替,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轮回,诗人在寂寞中看欢愉之景、凄凉之景同归于“灰色的长空一片”,天地露出它严酷的底色。在诗人看来,这种轮转和寂寞正是时间的本质。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原载1937年4月《新诗》2卷1期)
古城应指北平。本诗表达了诗人对现代工业化社会入侵的深深隐忧,“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翡翠色甘蔗”的拐杖、“红鲜的冰糖葫芦”,这些色彩鲜明的意象象征着传统文明,它们是沉静安详的存在,而“黑色的浓烟”、“矗立的新观念”则躁动、怨愤、不安。“京派”文学更关注乡土和传统,他们追求一种自然纯正的生活趣味,对现代化的崛起持一种反省的态度。林徽因正是如此,在她眼里,“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
前后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原载1937年5月16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诗的第一节通过船、桥、路的意象,传达了一种时间绵延行进的感觉,像林徽因的其他关于时间的诗歌一样,这里的时间也是无限的、不可抗拒的存在,默然无语。第二节则直抒胸臆,在自我这里,诗人无视时间的强力,将赓续绵长的时间链条打断:“没有终点”,“历史是片累赘”,这意味着自我只关注当下和现世,理想在此刻才获得自由伸展的空间。全诗运用叙事化的白描手法,朴素无华,却意味深长。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原载1939年6月28日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
随着抗战爆发,北平文人纷纷南下,躲避战火。1938年1月中旬,历尽艰险的林徽因到达昆明,租居于翠湖边巡津街尽头的昆明前市长宅寓“止园”,后移居巡津街九号。这首诗由一个小小的生活片段写起,诗人除夕前从花市上买来一束山茶花,为节日增添喜庆的气氛,但她发现“过年也不像过年”,山河破碎、背井离乡的现状已没有旧时的热情,于是牵起了对故土的怀念和对国家命运的关注,表现了诗人开阔的胸襟和深深的爱国情怀。
给秋天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给秋天》是献给秋天的一首悼词,诗人深情地回忆起她与秋之间的爱情,但一夜之间,“稚气,豪侈”、“没有悲哀”的秋被冬残忍地摧毁,触目所及只有“严冬铁样长脸”,传达了诗人对美好事物备受摧残的惋惜与惆怅,充满了一种幻灭感。诗歌节奏由缓入急,具有戏剧化的张力。林徽因一生中屡遭打击,1925年父亲林长民在东北战乱中丧生,1931年挚友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英年早逝,1941年三弟林恒又在空战中壮烈牺牲,再加上国家生灵涂炭的现状,不能不引起诗人痛苦的失落之感。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生命在追求超越和完美的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敌人是死亡,由此决定了死亡必然是缠绕艺术宫殿的常春藤,艺术家是死亡真切的观察者和体验者。”(靳凤林)在病痛的长期折磨下,林徽因更深入地思索死亡的命题,在她看来,“我”只是人生的一个过客,犹如歌唱之于乐曲,船舶之于河流,后者是前者存在的前提,前者却不断地消长、更替、新陈代谢。诗人对死亡抱着一颗豁达的心,将自己的小我融入生命大我的运行中,无惧无畏,淡然处之。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