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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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歌(2)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二十二年十一月中旬

(原载1933年11月1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秋是中国古代诗人热衷歌咏的主题,宋玉《九辩》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古人常常借悲秋抒发自己内心的积郁。秋也是林徽因喜爱的意象,在她一生六十多首诗歌中,以秋为主题的就有六首,林徽因继承并发展了古代的悲秋传统,在书写秋天中融入了自己真诚的感悟和智性的思索。全诗沿着静——动——静的节奏交替前进,由秋的美丽,到秋的幻灭,再到对秋的思考,贯穿其中的还是一种造物主残酷的“动”的精神(正如她的处女作《“谁爱这不息的变幻”》所表现的)。“信仰只一细炷香,/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现实的背面竟是虚妄。然而,诗人并未沉溺于虚无主义中无法自拔,她以非凡的坚忍承受这残酷的造物,在绝望中安置自己的人生价值。本诗笔法自由,缓急有致,具有较为明显的散文化特征。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噪聒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二十三年废历除夕

(原载1934年2月2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本诗表现了林徽因对底层百姓的关怀和对都市的思考。强烈色彩的对比已非纯粹的写实,而是包含了主观的移情活动,因此极生动地描摹出都市的喧嚣和浮躁。在热闹的表象下,诗人发现,都市的灿烂尽管神奇,却也可怕,它凝聚了一群孤独的灵魂的血汗,人道主义的情愫不言而喻。叠词的反复运用使诗人愤慨的心情更显深沉,有一唱三叹之感。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二十二年岁终

本诗格调欢快温馨,抒发了对于美好爱情的深深回忆。诗人善于运用红、白、蓝等鲜妍明朗的色彩,使现实环境与诗人的主观心理相互融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再加上花儿、白鸽、蓝天、风筝等清丽优美的意象,渲染出一片柔情蜜意的爱的氛围。诗人对心理和事件的白描同样清澈如水,意蕴无穷,“我不曾忘,也不能忘”,虽然直白但强烈动人,结尾那“凭一线力量”飞向蓝穹的风筝的隐喻,巧妙而有力,给人以无限的想象。

吊玮德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哪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飙不起,狂飙不起,

这远近苍茫,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拆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憬憧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原载1935年6月《文艺月刊》7卷6期)

方玮德(1908-1935),安徽桐城人,是新月派后期的重要诗人之一,1935年因患肺结核去世,年仅27岁,有《玮德诗文集》。林徽因的这首悼亡诗格调不凡,她并未拘泥于抒发一己悲恸的俗套,而是以商量的口吻,在哀悼中渗透了诗人对逝者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思考。在她笔下,年轻的玮德的死不纯是一种可惜,而是诗人玮德的诗意的选择,只不过仍在尘世的我们更加孤独。全诗采用第二人称,与逝者进行一场跨越幽冥的对话,既亲切自然,又真挚动人。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想怎样

从前,……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天!……

(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唆?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二十四年十月

本诗原载1935年11月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全诗以对话体结构,自然、灵活,语言浅白,节奏短促,富有生气。对话体在这儿既可以看做诗人与他人的对话,也可以视为诗人自己的独白,仿佛内心有一主一宾,相互问答,生动地展现了城楼上所见的美景和由此触发的淡淡回忆。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云天?

(原载1936年1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新月派诗人闻一多曾经提出过着名的“三美说”:“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林徽因此诗很好地体现了新月派诗歌的这一理论主张。全诗共分三节,每节六句,且都以“是谁笑……”开头,以两个交错的短句结束,在严整之中给人以灵动的美感。诗人化抽象为具体,以水珠、花儿、高塔、风铃等美丽的意象隐喻深笑,笑仿佛具有了形状和质感,并且,各个意象之间也有轻重之别,百层高塔的隐喻尤为奇崛。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的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正月十一日

诗人以风筝隐喻生命,它美丽、绚烂、逍遥,然而,诗人清楚地认识到,生命只不过是“轻的一片”,“一点子美”而已,决定它的是风。在这首小诗里,诗人表现了短暂与永恒、渺小的生命与伟大的造物的对立,具有一种智性的美。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梁实秋批评本诗晦涩难懂,朱自清撰文辩白道:“(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

林徽因的许多诗歌正是这样,只创造了一个虚化的审美境界,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和人生阅历,各有各的理解,如果硬要寻出一个确切的所指来,反而越读越糊涂。林徽因曾经说:“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究竟怎么一回事》)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二十五年二月

林徽因深受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特别是拜伦、雪莱、济慈的影响,他们对“纯美”的热烈追求也影响了林徽因的诗歌写作。本诗表达了诗人对美的感受与领悟,诗人将这种情感熔铸在玲珑的意象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意象群,烘托出沉浸在记忆中那种朦胧、温柔的氛围。

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的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

——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二十五年一月

本诗恬淡平和,静谧幽微,诗人以深深院落为宇宙,写出了静的声音。“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兽似的背耸着,又像/寂寞在嘶声的喊!”屋脊、兽背和寂寞相互映照,相互勾连,虚与实混为一体,“这已是典型的现代主义的意象结构了”(《林徽因诗歌创作论》)。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二十五年春四月

本诗由三个深沉的追问组成,每个问题都以“什么时候”开始,回环递进,准确地传达出诗人内心惆怅的层层递进,犹如音乐的旋律。全诗浸透了诗人对于过往的追索和怀念,更有对生命的思考:“昨天的静,钟声/昨天的人/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林徽因以禅意入诗歌,以诗人个体静观自然的变化,一己小我消融于宇宙大我之中,接近王国维所谓的“无我之境”,营造了一派空灵澄明的境界。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1936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赴河南、山东考察古建筑,此行约两个多星期,此诗应是当时所作。通过今昔不同的比拟,诗人书写了经历了十几年人生的磨砺,内心由单纯天真到孤傲坚忍的变化。然而,美丽的晚霞是诗人仍不能忘却的,只是这时的心境已经不是过去那般简单,诗人知道,紧接着晚霞的是狂风与黑夜。本诗在色彩的运用上也别具一格,虽然没有大量字面上的色彩词,但“黄昏”、“青黛山”、“葱郁”等意象的色彩组合虚实相间,生动地唤起了读者的色彩感。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开了花;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一闪娉婷。

二十五年暑中北平

在致美国友人费慰梅的书信中,林徽因谈到她的写作态度:“自内心的快乐或悲伤的产物,是当我发现或知道了什么,或我学会了去理解什么而急切地要求表达出来,严肃而认真地要求与别人共享这点秘密的时候的产物。”林徽因的诗正是她希望与他人分享的人生况味的结晶。“昼梦”即白日梦,诗人用花、纱等意象追索那一种朦胧、微妙、“无从追踪”的情绪,在这短暂的梦里充满了色彩的升腾、凝固、流转、浮移,梦幻的色彩仿佛成了生命的一种象征,由静到动再复归于静,梦醒之后,“全是无名,/一闪娉婷”,留下一缕耐人寻味的禅意。

过杨柳

反复的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二十五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