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本诗抒发了林徽因对时间的感慨与忧伤。下午六点钟是白日逝去、黑夜降临的过渡,诗人试图用艺术的手段,捕捉这明暗交接时内心的低沉、怅惋的心情。诗人用电影式的特写镜头描绘了这一派萧索之景:“褪败的夕阳,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物理时间被诗人的心理时间取代,时间被无限地放大,而那句“六点钟在下午”回环反复,为诗歌增添了音乐般的旋律感,很好地渲染了那一份感伤。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一串疯话》是梁思成最喜欢的一首诗,据林洙先生《建筑大师梁思成》一书记载,梁先生当年向林先生求婚时即用这首诗起“兴”。不同于一般的“才女”,林徽因对人生、爱情等命题都有非常理性的思考,爱情虽然美好,但是诗人每每心怀疑虑,“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仍然》)。在这首诗里,诗人最终拂去了心头的矜持和忧郁,向爱情打开心扉,“忘掉腼腆”,“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诗人邵燕祥对这首诗有很高的评价,他说:“以现代汉语为基础的格律诗,在这里,在林徽因手里运用得游刃有余,在艺术上与徐志摩、闻一多、冯至、卞之琳写的最好的格律诗相比,也是没有愧色的。”(《林徽因的诗》)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这首诗充满了林徽因对于生活的忧伤和苦涩之感,出身高贵、家庭优裕的林徽因一生充满了坎坷与不幸,命运仿佛向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人到中年的诗人回首过往,为青春、理想的消散而痛心。然而诗人并未走入彻底的虚无主义,虽然不再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喘气”,不再以梦想指导自己,但她仍没有停止前行,内心多了一份沧桑,传达出一种现代主义特有的焦虑与沉重。诗人将这种微妙的情绪转化为视觉感强烈的意象,“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带给读者震惊的审美体验。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林徽因的诗歌受到19世纪欧洲象征主义文学潮流的影响,象征主义并不直接描摹现实,而是强调意象的隐喻性、暗示性,将客观与主观、隐匿与可见、物质与精神相互融洽、契合,代表人物有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等。本诗具有鲜明的象征主义色彩,蚌壳、星斗都是诗人精心选择的隐喻,“小蚌壳有所有的颜色”,通过“虹”这一中介,诗人暗示我们小小的蚌壳里藏着一个绚彩的世界,有自己的明晦和风雨,与外界相互对应。每一颗星星都是“远距离光明”(因为他们距离地球十分遥远),所以顺着一点星光,人们就可以追溯到星星的方向。至于这首诗到底象征了什么,生命、理想、爱,或者一种情绪?不同的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会有不同的理解,并且永没有穷尽,这也正是象征主义诗歌的魅力所在。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病中动手术前
1947年夏,林徽因常年郁积的肺结核病恶化,感染到肾,需做肾切除手术。10月她住进北平西四牌楼中央医院准备,及至深秋其病情又有所好转。12月20日左右,林得知自己必须做手术,于是在手术前写下此诗。诗人在等待中期望痛苦早点结束,即使结局是绝望,也希望它来得猛烈一些,而不要是一堆琐碎的渣滓和尘埃。本诗即是诗人对个人心绪的描写,同时也是对死亡这一命题的深刻思考,使得本诗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1947年写于北平
“大姊”指林徽因大姑妈的长女王稚桃,她是林的童年伙伴。给王稚桃的这首诗无异于诗人的临终遗言,因为林的肺结核已扩散到肾,严重到不得不做肾切除手术的地步,而这种手术在当时的中国风险很高,林徽因已作好了死的准备,本诗即写于这种心境中。诗人对死抱着淡定从容的态度,有一丝伤感却毫无绝望,反而劝大姊乐观,不要惧怕。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三十一年春
李庄
1940年底,林徽因一家搬至四川宜宾以东数十里的李庄,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林徽因感到极为孤寂和失落,她告诉好友费慰梅:“我也告别了创作的旧习惯,失去了同那些诗人作家朋友们的联系,并且放弃了在我所喜爱的并且可能有某些才能和颖悟的新戏剧方面工作的一切机会。”同时,日益严重的病情、穷困潦倒的生活、三弟林恒的牺牲以及无休止的琐屑的烦恼也不断地侵袭她,《一天》正是诗人李庄生活和情绪的写照。本诗渲染了一种孤独、无聊的心绪,诗人将十二个钟头比做十二个客人,“每一个来了,又走了”,简洁直白的语句恰到好处地表现了生活的单调乏味,而繁忙的事务使得诗人甚至“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因此愈发感到焦虑和苦闷。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1946年写于北京
林庚在评价孟浩然的《春晓》时说:“一种雨过天晴的新鲜感受,把落花的淡淡哀愁冲洗得何等纯净!花总是要落的,而落花也总是有些可惜。春天就是这样在花开花落中发展着。”(《我为什么特别喜爱唐诗》)林徽因的这首《对残枝》深得唐诗温柔蕴藉之旨。诗人将梅树的残枝视做一位好友,她体谅他,安慰他,同情他,希望他发芽做成新的绿荫,看似无端却颇有谐趣。诗人在书写自然中传达了自己美好的心愿,与其说是安慰残枝,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1944年写于李庄
李健吾曾经这样评价林徽因:“她对于任何问题都感兴趣,特别是文学和艺术,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长高贵,然而命运坎坷;修养让她把热情藏在里面,热情却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辩论——因为她爱真理,但是孤独,寂寞,忧郁,永远用诗句表达她的哀怨。”(《林徽因》)在李庄的生活是极为艰苦的,不但面临着衣食的短缺,诗人的病情也愈发严重,在病中她以写诗排遣抑郁的心情。本诗风格沉重压抑,诗人仿佛是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到头来却理想破灭,才发现现实是这样的残酷无情,传达出一种现代主义式的焦虑情绪。诗歌以向对方倾诉的方式娓娓道来,其实也不妨看做诗人内心的独语,自己与自己的辩论。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想望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三十三年
李庄
林恒是林徽因同父异母的三弟,他投笔从戎,参加空军。1941年3月14日,由于我方地面警戒系统失灵,战机行动延迟,林恒座机匆匆起飞便被敌机击中,牺牲时年仅二十多岁。在这首悼亡诗中,对亡者的缅怀和对国家的忧思紧紧联系在一起,诗人明白,三弟的死是时代造就的,“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牺牲也是一种光荣,但是诗人还是不禁哀叹三弟的不幸,因为中国科技的落后,使得“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三弟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却没有留下什么,“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在悲悼中诗人反思中国的现状并对未来充满希望,显示出浓浓的爱国精神。在致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曾说过:“在今天中国的任何地方,没有一个人能够远离战争。我们和它联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不管我们是否实际参加打仗。”三弟林恒的牺牲使林徽因真正感到战争、国家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
清华
这是林徽因创作的最后一首诗,生前未发表。本诗以浅白的语言,塑造了一个独立自持的雄鸡的形象,它不像孔雀一样虚荣,也不像首领一样傲慢,它清楚自己的使命与价值:“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这呼声叫醒了别人”,于是这雄鸡便“象征了时间”!如果说雄鸡是人的象征的话,那么诗人旨在告诉我们:坚守自己的界线和原则,不为外物所动,也就保持了自己人格的独立性与主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