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星诗库:山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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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当你老了(12)

天空突然消失了。空气里像撒了一层镁粉,散布着股股潮湿的闷热。马边河失去了往日的灵光、清凉和碧蓝,像是一条从阴水沟里流出来的,业已沉寂了多年的死亡之水。我听到涛声也是热的,波光也是滚烫的,像菜油下锅时冒出的那种嗞嗞作响的声音。太阳悬挂在空中,软软的光是一片乳白色的雾,密密地扯在河的胸上。满眼是白得有些散乱的光。人人都蔫了,敞开了衣襟,撩起衣角猛烈地扇着风,嘴中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像一眼山泉,不住地冒着气泡。人人都忘记了什么,也好像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在意什么,可是没有人在意一只在杂货店门口再也没有凶狠和俊朗的土狗。它吐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哈着气息,舌摇摆着,好像要化了似的。也没有人在意一群在街口喝酒、满身尘土的彝人、吊桥上一只快要着火的拖拉机、满坡如黑色云团的枞树、椿树、无花果树和干瘪的玉米,更没人在意一个在榕树巨大的绿阴下张着阔嘴、鼻孔中拉风箱似的狂鼾的胖子,那是一个屠户,睡死的模样就像他无数的刀下之鬼……午饭后,大人小孩都精光了身子,一个猛扎钻入清清的河中,水花飞溅,人语朗朗时,小镇才从死一般的闷热中有了些许的生气。我在这些勇敢而活泼的生命中间,也有了快乐与活力。黄昏时分,天空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我又看见了一种开朗与透明、温婉与柔和的诗意,也使我顷刻间回到了无限之美的情调里。残阳步态蹒跚,像一个离婚的妇人,悄然而有些惆怅地躲避到傍晚背后去了。开始有风,风里有一股柴禾的香味;河面上流动着紫色的轻霭,鸟们新生的羽毛制作的柔濡的薄霭,把打捞傍晚的年轻渔人蒙在迷离之中。马边河舒坦地活过来了,它欢快的步履,是夜之前的一曲柔曼的歌……我照例出去散步,照例是一个人独自体味山中的风土人情。偶尔我也会带上玲珑少年曲批,和他一起说着小孩子的话,做着小孩子的事。当我需要清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出苏坝中学,通过一条街,过了铁吊桥,就来到了公路上。回头望去,淡淡薄烟中的小镇恬静地沉默着,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永远不会有浮躁、焦虑、狂妄与不宁。它与世无争地栖居在这文明不甚高扬的山中,看日出日落,看春逝秋临,看风狂雨骤,看荣枯生死,都显出一份超然的从容、隽永、闲适、惬意和浓浓的道家风范。去玩的地方是彝族集居地,在那里,彝族文化更加突出集中。再往上据说就是旅游价值不亚于峨眉山的大风顶。大风顶植物体系呈垂直分布,动植物与水利资源极为丰富,山上有“国宝”大熊猫。成都动物园的那头名叫“苏苏”的大熊猫就是苏坝的一个农民捕捉到的,为表示纪念,特取名“苏苏”。还有诗意纷呈的蝶衣一般的珙桐、杉木、野生大叶茶。我见过一张相片,日出时的大风顶,其魅力、其壮阔完全可以和峨眉山媲美。可惜由于交通不便,马边县政府虽然大力开发,引进投资,但由于历史,经济等方面的限制,大风顶仍“养在深闺”,与外界见面的那天恐怕还是有些遥远的。届时,大风顶依然魅力无穷吗?野山野水野地,美就在于一个“野”,在于还没有受到污染的自然状态,当开发变成人迹纵横的旅游胜地,那份人工的重造,游人的践踏,金钱的入侵,很快就会使原有的宁静被打破,原有的那点自然就会面目全非。啊,当原生美消失殆尽之后,人们就会明白什么是“人为的污染”与破坏,什么是庸俗与绝望。我想到峨眉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被游人所称道,并不在于大自然本身,而是在于人们的素质出了问题。这不是我一个普通的人所能改变的问题,人类的发展往往是与愚昧的急功近利同步的。文明的进步在另一个侧面恰恰是文明在愚蠢人类的物质意识中的退化。我们不能不正视这样的现实:文明来了,别类的文化也来了;物质发达了,人多了,肥硕了,也杂糅了,但奇丽无穷的自然界却瘦了、病了,原先的特征变得不伦不类,原有的良性循环在无休无止的开发中变成了恶性循环。开发旅游资源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无可厚非的,但,从我们的国民素质、知识层次、环保意识上来说,干蠢事犯罪孽的可能是大还是小?……时间像马边河一样流来又流逝,感觉由旧到新,转眼又由新到旧。我不紧不慢地沿着公路往河的上游走去,像一个见惯诸多世象的老者一样,冷眼看人生,热心煮世界。公路傍着马边河走,也可以说是马边河偎着公路逡巡、优游。我不放过任何一处映入眼帘的景物和一个个过往的人。一支小曲从对面山上传来,我却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发现一座房屋。猫头鹰还没有出来,这种多在半夜时分才出现在林中、怪怪地尖叫的东西,像夜晚必然出现,与夜的一切生灵相见的尤物,川人称它们为“鬼冬瓜儿”。在川南的宜宾,骂人也多骂“你冬啦?”“你颠冬啦?”“你这个冬瓜儿!”,意为骂那人是傻瓜的,跟成都人口中经常喷射的“瓜兮兮的”“瓜娃子”“瓜婆娘”的骂人用语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没多久,我终于听到一声有些阴森凄楚又有些混沌的啼叫,认定那就是猫头鹰了。我在一块巨石旁边站住,定下神来,想听听水边石隙中能不能传来娃娃鱼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听见过那种幼婴哭泣的声音的,但记忆和感觉都不确切。有一次专心听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哭,模拟出娃娃鱼的声音,但有人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个去过峨眉山的人说琴蛙的声音哪是琴声,简直就是太监在怪叫。我也去过峨眉山的,琴蛙的声音在我听来虽然没那小子说的那样难听,甚至是在作践那可爱的蛙,但也不甚美妙的,是一片叹息。所以我疑心汉字与乐器的模拟功能是否有些低能。大自然的宏博、繁复、深沉,有如迷宫,我们的模仿实在是有些牵强,甚至是可怜。人类承认了在大自然面前的无知与乖戾,便是一个伟大的进步。但人类往往是在健忘与混沌中使自己与大自然越来越疏远。人类是一个非常无礼的群落。走了很久了,路发白了,白得像一根被明矾漂过的鸭肠。不久,路开始暗了下去,我才感到夜幕已罩在头上了。我想做什么呢?这样痴迷、冷静又漫无目的地行走。马边河的上游只是一个抽象、未卜的概念,我能走向一个概念的源头吗?如果不是,那我就该走向黑夜?那黑暗也该走向月光的吗?我呢,我能走向月光或者星辰吗?马边河是一个智者,我在傍晚听见的一切声音只是它的歌唱,而它真正的智慧却是它的沉默。我们的耳朵是否已经失聪?我尽力用内心去体会这一切,可这一瞬间开始的史前一般的静谧,使我陡然忧伤起来,绝望冷漠,就像一场精心准备刻意为之的事情,到头来却发现是一个陡然、徒然。最大的可能是,人生一世全是徒然。怎样走路,走的是什么样的路,这路能够走多久;如何做人,做什么样的人,最终成了什么样的人;如何保持个性,个性的魅力是否长久,到头来个性是圆的还是尖的还是秃的,是软的还是硬的;开创一个或多个事业,耗尽了青春,寂灭了爱情,梦也旧了,到了老来,事业的成就还那么迷人吗?如果全真心地爱过,或者一个虚假的诺言,在一个个尽情阅读和交往的人中,又获得了一丝什么?叱骂他人做作、虚伪、懒惰、愚蠢、自私、无赖、无聊、可爱、亲切、奸诈,而检视自己时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分子,你又作何感想?活着时说的是言不由衷的假话,做的是不甘愿做的事,面对的是散发着瘴气的劳什子,而要进入棺材时才明白此刻非常想说说内心话,要来真实的,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它们没有机会了。读的书那么多,却始终没能发现哪一本是自己最乐意读的,就像相识了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心仪的,此时的魂灵是自负还是卑俗?拼了一条命在球场狂奔、跳跃,祈求上帝赐予自己健康扎实,可到头来还是在疾病中苦痛无依,想一想,这般活来又何苦?一生都在走着瞧,也转换形式瞧着走了,可还是在一个不经意的闪失中栽了,问一问,这又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啊,上帝,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徒劳?难道连一个黄昏的漫步也如此让人烦恼和懊丧?不!我想一切还不至于这样糟糕,生活也许只在他处而不在身边,但生命总会往好的方面行进的。我是我的,应该只是我的,那么一切于我,正如我所说所做的一切,至少在我看来是贴切的、正常的、自然的、不求富贵,也不陷于苟活与庸碌之中,面对好景致,有一番美的酝酿和消享,我想这就是生命要做,并且需要得到的。在这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是马边河唯一的魂了……

十六

我的诗句是一记喷嚏,喷出了无数活游的细菌的句子和一些响亮的情绪,在最后一个意象像一个贞节的女人只穿一件薄纱的衣衫一般结束对躯体的抚摸一样,我喷出了最后一丝舒坦的灵气。已经完成的几个小说却如冬天捆了一身肥肿的累赘,我需要轻松,可我又如何能得到呢?多想写一首歌啊,一段旋律在脑山脑河中飞蹿,像一只栖居在窗前无花果树上的荒鸟,这只鸟又多么像一曲降A调的歌,轻曼而毫不经意地在这个阴沉的下午流泻出一种隐秘的情趣来。可音乐、歌词,连同一些乐器,都变得毫无生机,我为没有冒失地记载下一段谱子而庆幸。谁说文学或艺术能够拯救灵魂?它们只有净化、升华的功效,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打了不到半个时辰的篮球,我就有些气喘吁吁了。这一段时间的思虑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和体力。我直到今天才有了运动的欲望。这是一块泥土和碳渣混合而成的简易的篮球场,篮板的腐朽就像一个死人被水泡着青的脸。球是胶制的,我真忍受不了那“破破破破”的声音。曲批说我不是在打篮球,而是在跳舞。他还说:“你跳舞绝对比打篮球好看!”好看?我笑了笑,脱下球衣,露出还是有些肌肉的上身,对他说:“小东西,你记住,任何一种运动都是另一种形式的舞蹈!”找不到一只排球,更不要说排球场了。看来,排球这项目的确不如篮球足球那样普及,也许是它对技巧技术的要求过高了一些的缘故。我渴望一种飞翔的美妙无比的感觉,扣球就能满足这个愿望。在空中“作业”在我看来是美于篮球的。运动的舒畅、疲倦都是令人快活的。运动的魅力在于,它使我们的心态纯正,心脏年青,大脑富氧,思想拥有更多的钙,使我们在极大程度上远离人世纷争,摆脱阴谋的嘴脸……

在一块小巧精致的场地上,我们获得了上苍对我们最健康的美的馈赠!阿鲁耶达,我此刻又陷入了无边的沉思之中:性交的情节,打架吵嘴的乐趣,中文系那个《古代汉语》副教授讲课时像接受审判一样的可怜模样,一个想放屁却又怕人讥笑为不雅的女人,在放之前虚张声势地“好臭啊好臭啊”的叫嚷后才放心而小心翼翼地漏出污浊之气、最后还是被人发觉而被嘲弄的会场,一个艾滋病患者绝望、恐惧却仍然兽性闪烁的眼睛,一个外省过来的年轻的乞丐和一个长相酷似女人的杀人犯,一个同性恋者一封揪断人肠的情书,沙河堡或高升桥一个比屠宰场还要肮脏的集市和歌舞厅,有一群比生蛋的母鸡还要欢喜的摩登小姐,一个肥胖得没有下巴和腰的中年男人,他和一个瘦得像苦水季节的河床一般的女人在舞池里凶猛地啃着、笨拙地嚼着、蟒蛇一样地绞着、小偷一样地摸索着,还有一个孩子怀里的刀子和一根雷管,诗人在他的坟场里安排好筵席,黄金在大便中喷薄而出,一个装了激光制作的灯泡的马桶,一个城市女人潮湿的微笑,一个歌唱家的声音吓死了一对正在交欢的野狗,一个大款没有内裤穿,一个时鲜女人在转角处摔倒在一个男人的脚前......我看见一双鱼雷一样的眼睛,我看见美好的事物在星空里出没,然后,我独自登上高处......啊你,阿鲁耶达,是你在那里吗?像星团的泪水滴到夜的怀里就成了诗句,成了爱情,也成了无法企及的想像,叶赛宁或叶芝似的象征?......

清晨,一个彝族女孩,准确说,是一个十二岁的彝族学生,给了我一块滚热的玉米棒子。她甜甜的笑容是朝霞赐予她的,她欢快的身影是缪斯描写的那种,我知道,至少是这一天,我的一切感知都将在甜香和静美中度过,并形成文字。

据说人在咽气后的一两个时辰内,大脑仍能够感觉到人间的动静,也就是说,他们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但大脑还可维持一段时间的活动。他们只是无法言语、无法动弹。因此,那些在这段时间里幸灾乐祸地说“这老不死的早该到阎王爷那儿去注册的”和即使人已经死了仍然还不解恨地说“他(她)克我”的还活得好好的人,他们那恶孽昭著的卑劣灵魂将在他们死亡时会被押到地狱,受到无休止的诅咒,受到永无尽头的炼狱之苦。对死亡的不敬,就是对生命的亵渎。蒙昧的人们,他们何时才能在死亡和良心面前承认自己的残忍和无知?

为什么孤独总是像一条在岸上沙石中百般挣扎的鱼?为什么寂寞总是像一只野狼在旷野的腹心尖利地长啸?夜深人静的时刻彷徨在冷清的月光里?为什么情到深处时就要走进虚无的中心,与一盏雨中的街灯、与一场浃骨的风一起替谁痴痴地空等?我触摸到了歌声的实体,在尽情揣摩的时刻,我又听见了线条长长的叹息和色彩剧烈的咳嗽,同时,我嗅到了文字的体香与故事的腐烂,尝到了舞姿所洋溢着的词汇和一个台步的失败,同时我拥抱着一双古典的绣花鞋,同时也就失去了一枚蜷在可乐瓶中的康乃馨的道德......我费尽心机和周折所收获到的结果是:脚心滚烫,欲使我踩在火炭上踏出华尔兹的节奏来,我只好逮住自己的影子,当作生命在生命中反馈,却拿长夜毫无办法。

垂钓者的希望在水里,狩猎者的希望在天上,思想者和为情所困的人,他们的盼望在空气里。

一匹像肝炎患者的老白马,在一棵樟树下面像噩梦一样静止着。它对人类语言的熟悉全在一片恶毒和忘恩负义的叱骂和鞭挞之中;沉默着不是不言语,它们以沉默的忍受、蔑视与仇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不仁不义。

也就是说,人类最大的毒瘤就是对劳动者的怠慢和蔑视。向牛和马致敬,向像牛马一样的把胸膛贴在大地上、把生死耕作了千万遍的农人和一切以劳力为生的生命致敬!向那些创造了人类基础财富的人们致敬!

还有(千万莫要不耐烦,听下去吧,好人们!),人类,臭名昭著的行为之一,就是对自己最友善最忠诚最仁慈的人往往报以忘恩与无理,比如对父母,对朋友,对老师,对狗。嫌弃父母年事已高成了自己的累赘,对朋友要看是否具有充分的利用价值,对狗呢?人几乎是连狗都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