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想像我的蜗居夹杂在没有生气、没有诗意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即使打开门窗也没有了张望的空间,关闭门窗被掐断的想像,走出去的尴尬和污浊的空气,要我怎么活的?那“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与同类隔绝的清冷悲哀,那面对大街小巷的滚滚人流却找不到一个知己的苍凉悲怆,那把对时光的感觉和才情个性都卖给了城市、让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荒谬可怜,那把居家打扮得富丽堂皇、窗明几净、既合潮流又有品位,却日日在空虚幻想中眼睁睁地看着韶华消逝的迷茫苦恼,那只能靠打电话打手机发送电子邮件发短信息才能联络感情的懒惰与轻佻,那穿着进口的华贵衣物却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刻骨的冰冷的装模作样,那见了人就跳就脑就唱、泪却独自咽到肚里、留到夜深人静时拿出来品尝反刍的凄凉,那说了谎话还不够,非得要弄出是是非非、或者危及他人生命财产的深重罪孽,那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做了小人还充高尚、作了负心之徒还充孝子、成了不学无术之辈还作高雅之状的荒唐可笑......我不能设想我的命运会落脚在这样的地方,它们完全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实际上我们在平庸的生活层面上并不疏远彼此,但彼此在心灵上早已完全避开了对方。一个朋友说得对,我很难成功地写成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因为我并不了解城市人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想的……真的如此?难道我们连把握一点思想的能力也没有了?不!我会在一个机会来临的时候,把握这个机会。也许,我可以保留对城市的礼貌和一丝尊敬,可以在物质的躯壳需要它的时候保持平和的内心,但我不打算在那里牺牲时间、个性和信仰!所谓的上流人生,豪华的都市,高贵典雅的生活,在我看来,不也就那么一回事么?那么,我生命中必然的归宿就是乡村了?是山野一处止静得一躺就是千年的地方?是水上一漂就是一江春水的孤舟上?是唐诗宋词,或者陶潜构造的那种美的悠然、其乐陶陶的田园?不是。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尤其是我并没有把乡村放在城市的对立面的时候,作为两种不同形态的生命的表现的大相径庭,要作比较说明,不是我这类人干的事情,我不愿意这样。二十多年来,从乡村——学校——城市这个模式来看,属于乡村或城市应该从情感和思维的内涵里去寻找,就像人们因吃饱了而撑着,就要伤感、寻根、反思一样,人们就热衷于从根上寻找所谓的归宿。但我似乎不想这么看问题,如果将一个出生于乡村命定为乡土中人,把一个城市中捏拿出来的人就认可为城市人,在我意识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乡把佬和小市民有何本质区别呢?乡下好人和城市良民又有何不同?说来说去,感觉是很不对劲的,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好在像我这样的生命个体,没有多少人乐意注意的,注意到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人这怪物是可悲的,无端的惶恐和刻意的悲哀都让人苦不堪言。我羡慕那些不以知识和思想来修饰自己生活的人,就连引车卖浆者之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潇洒之极的。他们也是可悲的,只是他们很难感觉到。现实的多舛使他们付出了皮肉之苦,因而不必去感知精神与知识,委实幸福得不行!妓女是幸福的,她们享尽了人世的欢乐,看惯了生命的演义,明白了肉体的激越大多时候是不必请求精神赐福的,她们彻底弄懂了爱情的短暂就是等于无的闹剧,于是,她们抛弃了羞耻,自在地存在于她们的极乐世界。小人是幸福的,他们得到了别人挖空心思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并且保全了自己和家庭;他们削尖了的脑袋是小人的火箭,虽然他们为此失去了自我和尊严(他们还需要这个干什么呢?装饰棺材,在棺材里化妆?)。同性恋者是幸福的,他们同样分享了肉体与精神相恋的极端快乐,也省去了生儿育女的沉重负担。据西方社会生物学家们说,他们具有强大的利他主义精神。想想,利他主义在现在是多么的珍稀,尽管他们不属于主流人群,并被主流文化嘲讽和唾弃。那些具有充分构造力的恋兽者也是幸福的,谁叫忘恩负义的人类是野兽们的后裔呢?谁叫性的诱惑只存在着形式的差异呢?与野兽的快乐负不了多少道德伦理的责任,他们自得其所,岂不快哉!死亡是幸福的,光怪陆离的一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过眼烟云,屈辱荣耀已无关紧要了,一切苦难都在此刻得到解脱。啊,幸福,你的意愿?你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行为?你最终实现了的自我?你的对人世的关照成为可能?你的存在就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当你思想时,幸福就所剩无几了。当年认为幸福已经来临时,感觉存在,言语消逝。(多想日日都向自己心仪的人道一声:祝你们像蚂蚁毁灭大堤一样有所为,像猪一样快活而无为,有时候像老鼠一样将目光裁减为一寸或更短,像鱼一样自由自在却拼命往铁钩上碰而满足自己的贪婪的幸福,像一只蝴蝶一样爱慕虚荣却万万不可变成传说中的梁祝。啊,有时候像粪球一样散发着“芬芳”驱散令人作呕的闲人,像驴一样的蠢,像鹦鹉一样多嘴多舌却又能讨人喜欢,啊,有时像王八一样坚韧,像狼一样咬碎孤寂的自我……)“我们的生命有限,青春尤其如此。绿草剪辑着无穷无尽的大地,名字优美的树和色泽深沉的石头描摹着旷野,而在它们身下的泥尘却在腐朽,变质,发酵,成了酒,或酒一样的热烈,暴戾,残忍和伟岸。它们像失去功能的五脏六腑,使细菌张狂滋蔓,满足了恣肆的死亡的无可救药的欲望,让无数生命瞬间熄灭,而又那样大度而激情四溢地诞生生命的种子。尸骨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做梦,死亡如睡眠一样,人间地狱都难以安宁。欲望有如无限的潮汐,永恒的远方,生命在悲壮中进退浮沉。树叶的香唇哺吐着爱情的氧气,大地没有健康没有疾病的肺呼吸它们。它们制造着胜过一切想像的粮食而成为一种感知,而我们感知到了却无法永生占有。青春曾是绿叶,在阳光下面引领歌唱,在明月为裙裾的边缘与忧伤共舞,在繁星的乐音变成玄秘悠远的图案时成为另一种眼睛。如今看见,绿叶变成了秋天,从招摇的枝头跌下,在秋风里翩跹,寻觅着虚无,不甘心地与铁肌钢筋的秋风较量,直到红颜尽失,直到从零度空间降落的时光,霎连它们自身也都消逝了。我们听到的关于青春和生命、爱与施舍的声音,多半就是在秋天已无弹性的干瘪的胸脯里发出来的。此刻,淡青色的空气了,我们看见一面淡青色的门,门前坐着一个淡青色的人,像一个休止符,像古诗中的仄声韵,更像上帝自己,止静的生命与重造的生命形式,到处传递着宽容、忍耐、深远和谜语、睿智的心和沉默的美……云彩绚烂、薄雾迷茫的清晨,我恹恹欲睡,过量的对夜晚的煎熬使我的生命失去了对清晨的惊喜,清晨于我已经没有了定义和意义。我沉醉在清凉无扰的睡梦之中,把计划和工作抛在睡眠之外,在寂灭一般的时光里,我为一天年的烦恼不从清晨开始而万分庆幸。白昼是痛苦的,无情趣的,明明白白毫无一点含蓄隐蔽沉稳的忧患。我不能随意支配白日的光线和透明度,我宁愿让一半的白天在无序无寻觅无知觉的状态中悄然逝去,并为之不悔。
——可以想象,或者说根本不用动一动脑子,人人都能明白午后的城市的凄楚和校园那白花花的低墙与郊外灰尘浮离的水泥路,它们是如何使人的视觉产生焦灼和不安,使人的听觉完全失去了对音律和节奏的美感。一切嘈杂之音,包括不动声色的炎热的沉静。人人都支起了敏锐的耳朵,片刻工夫,耳朵便在搜寻中失聪。乡村也令人烦闷异常,碧绿像一把刀,把房舍和阡陌切割得如此规整,使秩序产生的对称、使透视产生的消失点、使宁静产生的莫名的惊惧,使蔚蓝产生的强烈的狂妄都在眼前重叠,上升或下沉。乡人含辛茹苦的背景,散佚在空气中的汗馊味,一只失去斗志的漂亮的公狗,一群百无聊赖的鸡鸭,几朵盛开在竹篱下为获得荫蔽而自以为是的玫瑰,一口泛青的水井,一座支离破碎的葡萄架,几株倚老卖老的龙眼树,水田里的稻叶把锋芒藏了起来,几只鸟儿从冒烟的树丛里窜出来,阳光下的翅膀像系上了黄金或石头,蝉们仍然忘怀地高歌。啊,飞物中这些花腔女高音,她们的声线过于高雅,她们的情怀是从阳光过滤来的,这使我想起了曲高和寡的严肃音乐,纵使万千情致和高超的技艺,仍然无法使人类的耳力从偶像派和流行风中回归真正的艺术。蝉们,你们可知道,你们的歌唱早已招致人类的厌憎,你们为什么还这样无怨无悔地吐露心迹呢?“时间到了,我们的一切刚刚醒来,创造还在梦中。启程的信息来自于对生命的彻悟,在路上,在路上,在路上……我们一直在路上!!什么人什么时候已经这样那样地告知了我们,我们为何永远只是在准备之中?石榴的拳头在愤怒中低下去了,谁高贵的头颅也垂在了胸前,再也没有力量将它抬起来?钟声已经敲响,云朵在轻蔑和朴实的模样中向我们张望,风在催促——这个永不疲惫的西西弗斯,他作为我们的密友,有时并不等于就是样板。大路像旋律一样延伸、弯曲、起伏,它把苦楚和艰辛掩盖在一种诗意和烂漫的理想之下,伺机击打我们的慵懒和无奈。劳动已经省略了光彩,就像它扔掉了号子一样,每个人的心情已让上帝叹息,在人类愚蠢的思想外面掩面泣零。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书本中跳出来,又被领进喋喋不休的文字中去;少女在人群中寻查心中的男人,男人在烟酒和辛辣中说着下流的话;教师忘记他们的学生,将并不可观的扭曲的形体献给了麻将和小本生意;商人在汗泥中打击肥胖的腰身;同样肿胀、圆硕、粗糙、官调优雅而心肠不仁的官们在虚假和高超的演技中获得掌声和诅咒;离家的人回来了,一时聚集在一座庭院中的人,灵魂早已分离……时间到了,美好的事物,谁忍心将它破坏?即使是重建,时间早已经过去了……”
——请日日洁净身子,沐浴着天光,使健康的灵魂从此无恙,祝你四溢的体香为你的灵魂增辉!——请忘怀尘世的谎言,包括文学与思想家那莫测高深的欺骗,祝你的智慧提供给你无穷的真正的道义和良知!——请记住这一点:这世上无人在乎你,你只不过是自己生命的一个点缀,不过是别人的装饰品,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一个人自杀,为着装而煞费心机,为言语而看人脸色。祝你的个性无疆!——请在每个夜里打开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让自己住在黄金的屋里,在文字的宫殿里高贵。祝你的阅读像剖析人生,并更深更切地贴向人生!——请锻造你的形体,四肢和躯干的魅力会使你和别人的眼睛不再苦涩枯萎,它至少可以应付这个已经不大注意内心的世界。祝你的形体匀称,美妙无穷!——请日日梳理你的大脑,让它开出思想芳美的花来。祝你开放的思路、完善的理解让与你熟识或毫不相干的人感到你的善良和风雅!——请让你迷人的微笑常在,把僵硬的表情丢在日记之中,请记住:我们没有任何权利让自己丧偶一般的脸色影响别人的情绪,更不能让别人无端地来承受我们的压力、痛苦、烦恼和不幸!我们应该让别人快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别人也会赐予我们快乐,即使有时我们得到的是失望,那我们也会这样说:我们从不赊欠别人的情感!——请在一个人的日子里好好地过,一个人在路上好好地走。祝你的孤独成为财富,寂寞成为哲学!
我的归宿应该是一座滨江或临山的小小城市,或者一座人口合适的小镇,它们兼纳了城市和乡村的风味。比如说我在必要时必须获得的现代社会的信息,能够在消闲时过一过肯德基、德克士或高档火锅的生活,在歌舞厅里认识有些陌生的异域文明;另一方面,城镇中仍很好地保存了乡村的朴素、自然、自在和真实。我所接触的人脑还没有完全功名利禄所填满,肚子中的每个环节都能讲述很多优美动人的故事,他们应当是心灵健全未被扭曲、体格健壮而不失志的人群。如果某人要我说说他们和城市人的差别在哪里,我会这样说:“他们可能有一些小小的错,谎言或斗殴,那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佐料,究其内心,他们仍然是一个个很美很完整的人;而城市人小小的谎言和浅薄的笑容已经是生活的必需,内心的苍白和自私阻碍了他们本来善良的心灵!”啊,你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我是谁?
我的世界是一场美不胜收的悠闲而自由的散步,在夕阳的光晕里为自己能拥有这样年轻而富有无限质感的生命而深情地陶醉,为大自然所无偿赐予的黄昏和壮美的云彩而怀着感恩的谢忱。我希望我的陋室永远简洁明快,像镶嵌在黑暗和众星之间的明月,一座废墟上探出小巧别致的野花,洁白是它的肌体,简洁是它的智慧,幽默(它对废墟的顾念)是它的实质。我希望从此成全自我,像陋室成为它自己形象与内在的存在,从而也成为我的存在。我的风景,我的景观,我的无声的爱恋,有如丹田那口气酝酿已久的舞蹈,寂寥的小镇一条石板路,一杯咖啡警醒的故事,一条河流昭示的忧愁和一具肉体所能爆发的所有的灵光和能量!我就在这里,我的我是自己的方向,啊,我的我为自己领路!我没有时尚,我也不是时尚的主人或奴仆;时尚于我,犹如荒冈上的一座坟!我没有财富。多年以后,我仍旧是我的一切!
那些怀着若无其事、懒洋洋的模样给我写信的朋友,他们怎可进入我营造的这简单却只依我而存在的世界?他们是谁?是谁的使节?是谁的结局?他们躺在他们的世界,我的梦与忧郁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在这里,犹如翅膀上的太阳!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