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星诗库:山中随笔
11298300000016

第16章 当你老了(10)

有人曾经同我讨论“真实”这个问题,时间是在一个迷人的傍晚。在这样的时候讨论思想、哲学问题应该是使人愉快的。他是一个演讲家,很出色却不是很高明的演讲家,整个过程我都在他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挤眉弄眼中保持着沉默。也就是说,作为教师的我这会儿成了他的学生,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却偏爱文艺评论的家伙自告奋勇地成了我的老师。我的沉默和侧耳倾听是真实的,至少我比眼前这个家伙明白不能在别人讲话的时候打断谈机和宁静地倾听是一种礼貌。最后,在他的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后我才说道:“想必你已经累了,也该歇口气了。听我说,你咆哮了这么久,很遗憾,你只在概念中兜圈子,换一句话说,你真不负责任地说了一堆废话。原因嘛,说白了,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真实,你忽略了这一本质的东西!”结果我们当然是不欢而散。作为自己和自己生活的观众,我实在没有任何兴致和可能浪费时光去谈论什么是否真实的问题。这个可爱而固执的小伙子,他使我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此人先是迷恋诗歌,心气极高,曾经约我共同成立一个文学社。之后又喜欢小说,原因是他投出去的诗作一个字也没变成铅字,伤了自尊,便拼了小命以“小说”挖掘“大说”。结果他炮制的第一篇作品就被女友贬为初中生的记叙文,他又伤了心,立即改弦更张,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哲学堡垒。亚里士多德、康德、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等西方哲学大师被他的唾沫搅拌着、泡着,对中国古今哲人则不以为然。更要命的是,他与同室的一个自以为有哲学头脑的家伙一天到晚地争论呀、反驳呀、取证呀,吵架一般,面红耳赤,甚至像两只原始丛林中的猩猩一样在众人面前晃来荡去。情景是喧嚣热闹的,两人不免伤了面子,烂脸吊眼的,但一阵子之后又相互以“观点是越争越鲜明越明了”来搪塞对方,一同沉浸在“哲学”那高深玄秘的抽象与抽象带来的思考的严密的喜悦之中。他们高叫无条件地破坏一切,现有的一切必然毁灭,必须重构,包括哲学、伦理和大学校园里所谓的“浪漫派文学”。他们像两个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孩子,新奇和疑问充斥了他的生活,狂妄自大和自卑自怜也同时主宰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面对别人的不屑和嘲笑,像先贤一样露出生不逢时,人生无知音酸酸的喟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没有谁和他们没黑没白无根无源地争论,也没有谁有闲心指出他们的自作聪明、浅陋无知、毫无逻辑的什么推理,更没有在时间久了之后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当这位在孤独和愤懑中神气活现的家伙在某日告诉我他已经创立了他的哲学体系时,我为他的梦所感动,连想嘲笑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看到他认真沉着、自负傲慢却又急于想得到我的赞美或者认同的内心世界,我想:他脑袋不行了!另外一个就是在“Englishcorner”(英语角)中认识的一个长相像马铃薯的高中生,一个一会儿操着不列颠正宗语言,一会儿又咕哝唧呱着美式英语、一会儿又说着“味精”味很重的普通话的小男人。他因为在普通话中夹杂了几个四川方言让旁边的人笑个不停,就非常女性气地高傲地嗲道:“不奇怪的嘛,你们笑什么嘛?我习惯了使用英文,不习惯中文的缘故嘛,我说得不好吗?”瞧,一只大嘴鳄鱼,一个孱头,嗲得流油了。没过多久,他那不可一世的、“标准”的卓别林似的幽默就告诉我们,“HisEnglishistoolimitedtogoon”。他那只塞满了英式“韵味”美式“节律”的嘴不久便洪水猛兽般冲出了地地道道的四川话。四川话硬、尖、辣、烈、脆、猛、生、亮、苦、毒......他“倾诉”得多么流利而富有攻击性,比他的鸭欢鸡啼、狗唱猫哭的英语可爱多了。他女气的表情仍然在他的言辞中洋溢着一盘回锅肉和小市民的蔬菜般的气色。这两个人是真实的。他们的戏在后来仍在上演吗?

一个很真实的朋友也曾写信来,说,如果拥有黄金,灵魂就没有光了。我在想,什么时候,人类又干了蠢事,埋没了一块“黄金”?他是一个诗人。正如有的人曾经这样那样说我一样: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来去?你怎么总有那么多的话说,你的牢骚是发给谁听的?这要我如何回答才算漂亮呢?得,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吧。我比那些左晃一枪右射一炮的所谓诗人要可爱一点的就是:人前人后我都有意无意地将“文学”隐藏起来,文人的酸气在咱的身上找不到。这是我的自豪。我耐着性子听他在八个页码如蝗虫遮天蔽日地侵袭庄稼的疯狂中对生活与生命的剖析,对理想的肢解。有哪一个人在面对集团军蜂拥而来的蝗虫或撞上密不透风的毛毛虫时不心惊肉跳的呢?但我终于忍不住了,像做完了一件繁琐的事情一样,也有了些许的感动。这个黄金一样的人,他在于无深处中流泪。他毫无恶意地自诩他就是黄金。我曾对他说,别说黄金的人,就是水一样的人白银一样的人月光一样的人,也只是一种奢望,一种毫无新意的意向。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是黄金吧。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也是不可能。我这个敏感的朋友,我是不可以把“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这个犯有逻辑错误的谚语所推理之后的结论告诉他的,他太脆弱和多疑的灵魂能安然接受“朋友是粪土”的么?

大凡所有做诗的人那营养严重缺乏的脸上总拼贴着如此的两幅图画:黄金般光一样的单纯。他说:黄金比泥土昂贵和更富有感性的色彩,它是比富贵更富有的象征,但它却没有泥土的价值和永恒的朴素,不过,它依旧是感情而非理性的。我说:泥土覆盖不住黄金,却大大咧咧地埋葬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必死的人,并让人类和它一体化。泥土的伟大在于它始终属于人类,而黄金往往使人类不洁,抛弃眷恋它的人们。他说:至于明月呢?它是文字还是音乐?是图案还是舞蹈?我只知道,它的光华如诗人的灵气,只在寂寞的黑暗和黑暗造就的眼睛里出没。啊,你看见了吗?月光下面,有人回来了,我的爱情没有死亡。我说:月亮是黑暗中人类难以愈合的伤口,人类对它的赞美超过了人类自身的残酷和在命运面前的前景,而好了伤疤忘了痛是人类的天性。月光是一种美,可它却拿不出一点钙来!他说:没有黄金和钙有什么妨碍呢?正如做诗,没有生活可以自我创造啊!作诗本身就不存在什么诀窍!我说:你说的是自然吗?那种为抗争而争取的自由?我想诗人最高的诀窍,或者这么说吧,诗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力求以最精简的语言去诠释内心。简洁是最高的自然,或者就是自由吧。语言杂芜,诗就烂了。朋友多了,就等于没有朋友。他说:把黄金埋葬在泥土里,把月光定格在蔚蓝的天空,把诗歌镶嵌在黑暗的骨头里,这是我的梦想、职责和权利。我说:把诗歌还给灵魂,把黄金还给地狱,把月光还给天堂。人类的生死既然注定是赤条条的一无所有,就不要奢望占有什么。于天地之间,于天堂地狱之间,过度的贪欲如不洁的心灵,始终都是背叛。

十四

今天又收到里两封信,很平常又平淡的两个朋友写来的。我不明白这是一个开端还是一个结局,在客套多于真诚的文字里,我找不到我的位置,尽管信件是我签收的。而朋友的意义已经在这种形式里都无以体现了,我是不是有些过于苛求了?朋友们的思想真的如他们信上所说的那样吗?啊,四年的大学生活,一杯放置已久的无人问津的白开水,在毕业来临的日子里,淡得连看一眼的力气和热情都没有了。爱情让给了分配的焦灼,朋友不是进了垃圾桶,就是进了博物馆,老师装进了遗忘和“诅咒”的往昔里,一切熟悉得令人憔悴的事物已经卖给了新来的人,啊,我们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这个意思:谁将真正地在乎谁?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就像秋风里枯憔的落叶,死水沟里的几株败草。朋友说,那阵子大家都忙着,我说其实都是在瞎折腾,命运在自己手中,还是在他人的两腿之间,你说得明白?突然,人人都有了新的事做,你找我,我寻你,为的是讨几笔恭维赞美祝福的话,真真假假,来者不拒,就算是这垃圾时光中收获一些垃圾、一堆废品、一些残羹冷炙、一条曾经夹着过来的尾巴,也总比空白好。去他妈的往昔,去他奶奶的记忆……我不打算回信。现在,大家做人都不显山露水,我也不愿意让一些谎话让人人认真起来。人生最轻松的事就是说谎话了,那我怎么还敢用文字去说谎?

窗外依然是好景致,山的苍翠水的清碧人的闲情逸致都在催促一个写作的念头,这个念头似乎已经蕴藏多时了。可捉了笔来,灵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逼入眼中侵入脑中的万象成了浓稠的糨糊,化解不开,堵塞在灵感的通道里,思路行不通了,我如何下得了笔?拟毕的标题像一条蚂蟥一样横亘在稿纸的额上,我疑心那是一张破了相的脸,伤疤极似一条蜈蚣或一只蚂蟥的,活扭扭的扎眼,我还有什么好心思可去捉回?文字捉不回了,心就万般忧郁起来。是啊,忧郁什么呢?难道忧郁真的像有人说的是档次很高的一种心理?它因要人的命而成为一道艰深的命题?我常得到那些人生的过来者的教导:忧郁干什么呢?生死由天,哪由你呢?不如吃了就睡,睡了就玩,玩了再吃,吃了再睡,多好的人生!你做文人,做知识者怀了各样心思忧郁,知你的倒也罢了,不懂你的却笑你有病、变态,是“异端”,还活在人世做什么?去阴府吧?去阴府吧,那儿适合你忧郁!瞧瞧这些人的德行!你还能忧郁什么呢?这些道理浅显易懂,却也深刻,尤其是在经验上,它们简直可以当作一种精神的榜样,写成文字可以座右铭的。我惊讶于人们如此聪慧的心灵、丰富的见识、入木三分的解析,但我顽固得使我自己都惊惶莫名的脾性始终无法接受这些道理,我试过,努力地试过,但情况很糟。文字捉不回来了,语言也逃走了,那,什么能把我的忧郁捉去?

我的归宿在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问题把我吓了一跳。很多具有高深知识的人都说,人类发展的历史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历史,特别是近现代历史,由于城市文明早已在人类文明发展体系中击败了乡村文明而成为历史的巨大力量。城市在现在、在将来都将具有乡村无法取代的作用和地位。城市是文明的浓缩,精神与物质最佳的契点,是历史主要的舞台。这观念初听起来似乎是无懈可击的,一个简单的道理,光是人口的密集度,房屋的拥挤,纵横的街道,就足以证明城市对人类那要命的吸引力。我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即使是那些对乡土怀了刻骨铭心的依恋、一生都在使用自己手中那支笔无以复加地赞美乡土、田园、山水和乡愁的文人,甚至连那些口口声声对城市和城市人生厌恶之至、恨不能让核武器将地球上所有的城市一眨眼就给消灭干净的人们,尤其是文艺家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条件优裕、鱼目混杂、尘埃满天、人心惟危、冰冷残酷的城市里苟活一生。至少在生活上,他们完全接纳了城市的色彩、节奏、规律、陌生的冷漠。日子久了,精神就软了,忧郁淡了,寂寞有了却只知道在纸上叙述,于是就变成了城市人。虽然他们仍然乐此不倦地在报纸杂志上撰写文章,倾诉他们的乡愁,对大自然的眷恋、对故屋的追忆。但若要他们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皈依田野山水,他们说什么也不肯的,就是肯了也没了自然和亲切,他们甚至会极为茫然地问道:回哪儿去?那地方是什么地方?回得去吗?我到底要回谁的地方去?那情态就像一幼童,情景就有些滑稽,你就别说什么好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这是一个深刻的矛盾,无奈的矛盾!其间包容的辛酸无奈就像历史的古迹,那一份小康的安于现状的愉快就像现实的玩笑,谁能挖掘,谁又能破读?真的,回不去了!故乡,老房子,永在的山水,无边的旷野,神秘的庙宇,祖先的土坟,母亲的童话……这些,只不过是为文学而遗留下来的一组色彩亮丽,气息清纯,情愫沛然的安慰,心灵获得的结局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