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星诗库:山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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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你老了(9)

我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给这位曾经被我看作我的知音的朋友去信,原因嘛有两个:一是山中太美,美的东西就是寂寞,我有些承受不住的时候便向他寄去了我那些日子的想法;二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就在距离马边只有一百里山里的新市小镇,好哥们不能相见,距离却又不远,在我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写信。我们是大学的同窗,彼此有过非常的交情,大家能心领神会地运用语言,在如今也是令人感怀万千的。我很平静地看完他的来信,就像从在山坡上一棵油桐树下静默地和一只散文诗一样的无名小鸟对视。止静的山里气氛保持了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使我好像又和他面对面地坐在川师大外面的茶馆里,经意不经意地嗑着瓜子,品着盖碗茶,说着一些可有可无、平淡无奇却在无话可说时不得不找来说的传闻轶事。但我要告诉你,我和这位朋友之间出现了危机,我们的谈吐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语气那么拘谨,语法那么符合规范,语句多么精确,为人之友的见解深沉又富于现实的味觉,对往事怀着留恋却又觉得无所谓,对现状满意却又深怀愧疚,对未来有一股莫以名状的冲动却又是那样的强迫自己遵守所谓的宿命的安排和无可奈何。我们完全应用了价值观、人生观的某种深刻又带有极强的期望性的理论来回答双方的疑问,甚至我们差一点就产生了在怀中搂着一个娇巧玲珑的小妞完成一生的念头。你已经发现,我们之间,那些浪漫的情调开始向物质的现状低头,按朋友的话说,我们得有一些生活的规则。有了规则,游戏也失去了相当的魅力,那友情,变得多么的像算术法则、物理定律、化学方程式、搞油画的人那顽固的木制框架,音乐人那千篇一律的节奏型和商贩肚中精明的算盘,政客的教条和“艺术官场”。也许朋友是对的。他是那么真诚而热情地在每次收到家中汇来的钱时必定请我到校外的饭馆里小撮一顿,那情景现在看来是非常自由、贴切、温暖的。他也常像一个长兄一样呵护我毫无秩序和有损健康的生活。他像一座老式座钟,一架刚刚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计算器,一件有艺术品位却有些失色的编织品,更像一本小册子,一条溪流,一首隽永的小诗,一瓶存放多年的但往往让人一时难以想起的高粱酒......但是,上帝也意识到了,我们渐渐失去了那种随心所欲到近乎二人合为一体的激越,那种毫不讲求遣词造句,随意安排语序的交谈已经没有了。我们毫不顾忌地在校园里游荡、大笑、胡闹、歌唱、舞蹈、吵架、谩骂、嘲讽、评论、沉默的生活在随毕业的临近而灰飞烟灭了。更要命的是,我们的友情也落入了俗套:再亲密的朋友也得让位于严峻无礼的生活。朋友在拼命地回忆,我在拼命地搜寻,我相信我们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要抓住那些充满情趣、生动、自由、真实、年少、永不畏缩的往昔岁月。但我们除了叹息之外,已经无能为力了。回忆可以成为语言、文字、图像和音乐,可就是不能成为“那时”。而此时,回忆只不过是一个废品收购站,是卡本特、胡里奥歌中的一段忧郁得出血的旋律。男人之间的世界,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细腻、灵动和在自觉与自为之前的苦涩。也许,上帝所创造的一切本该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我也曾收到两三封其他朋友的来信。我懊恼不已,我怎么就把我在马边的地址告诉他们了呢?他们作为一些无所事事的文人,凭什么要我一定得回复他们呢?我为什么要进入他们的生活呢?阿鲁耶达,只有你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为文者交往的原因。为文者的某些德行我不敢恭维,我自己也不乐意以文人自居。我经常头疼的是,面对一帮自以为清高却在内心万般迷恋物质的文人在我眼前的喋喋不休。他们的敏感和酸腐在某种程度上使生命变得有些失态,生活的面目就有些走样,可他们还在纵情狂欢哩。我没有文人朋友,这一直是我窃窃不已的乐事。但那来信也触动了我的某些神经,他们使用了无数令人厌恶的词语,假装老练的腔调,就像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用幼稚的声音演绎《回声》丰富的低音一样,那不是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么?我们只不过在现代色彩下扭着物质的屁股,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和幸福的假洒脱的小丑。他们在人前人后摆地摊一样摆弄着语言,没有张力和弹性的语言,以表明他们是诗人。其实,他们早已被生活、爱情、知识和家庭遗忘,他们外表包装的自尊和潇洒掩盖不了骨子里对金钱、权力、虚荣的追求和占有。虚假的表象之外,他们几乎一无是处。也许夸夸其谈也是一种才智,其聪明处就是使人莫名其妙地上当。这就是越丑陋的人越喜欢照相,越苦心孤诣于打扮,越无能者越要在众人面前显摆出他们了不得的原因。

什么“文如其人”?那些将文学艺术当着敲门砖、披着“羊皮”的所谓文人艺人,他们真的文如其人?傻瓜才会相信什么文如其人!!

阿鲁耶达,我梦里的人儿,你厌倦了我这种表述了吗?其实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人一辈子总会碰上这样那样的人,能忍受则好,超过了忍耐极限时,人总是要爆发的。如果我们所遭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心目中的你或者你梦中的我,世界除了单调,还有其他滋味吗?为什么不给我来信呢?难道把近来的生活和思想写成文字寄给我,你就失去一切了么?至少,你我不能因此而失去贞操、自尊了吧?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口如瓶呢?我没有指使你的权利和用心。“你的你”只能永恒地属于你,这一点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只是怀了必然、自然而真切的期待,在这寂寞得如绿也出水流泪的山野,能获得你的消息,那样,将会使我的日子加倍地亮丽。你不可能是受到我那几句诗的影响才这样吝啬你的笔墨的吧?“用吻贴上的信封里投装的多半是谎言!”“将写好的信焚毁,是将它们寄给了灵魂!”“邮戳是一个有毒的吻,还是一块旧年的疤痕?”如果这样,我现在想说的一切于你也许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可能你已经学会了从诗歌中剖析一个写诗的人。假如我说的那只不过是诗歌,一时的灵感罢了,那你又会责怪我说,真正优美的谎言大多来自诗歌。这样,我们关于文学,尤其是诗歌的论争就会无休无止,我们会仰天长叹一声:啊,这一切可他妈的没意思!现代人是多么的聪明,聪明得天衣无缝,即使是无意的表达,你也刺探不出一点罅隙来。你细细听听,有人这般说的:“我不可能时时对你说真话,但我尽量做到不对你说假话!”很哲理啊,狡诈的哲理啊,说者是多么的高尚,运用语言的功力是如此的炉火纯青,而听者,成为被动的承受者,点点头,笑容可掬地答道:“彼此彼此!”大家都不笨的哈!

有时,我感觉(感觉不是彻悟)肉体的美妙与美术创作往往使人的灵魂不安和受骗,灵魂能够站出来成为美丽和智慧,也往往是在失落青春时的干枯凹瘪之后。那时,我们会禁不住地问一声:你美吗?我们肉体和灵魂中的水与饱满的弹性——我们的直觉与知觉,彻悟的与所能承受的——到哪里去了?难道年轻盼望享受的一切,包括我们有时在灵感之外所缔造的一系列丰满而无辜的语汇和意境,真的会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谁将有幸获得我的赐予?你的菩萨心肠?你的青铜一样的信念?你的目空一切后给予的无尽的幽怨?自我虚设假造的快活?啊,我们在寻找轻松、幽默、愉悦、金钱和福祉,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太空虚,不堪重负?我们是顽强地寻觅另外的生活,还是就此认命,就像我们业已万难改变的容貌?别人犯昏,你要醒着;等他们醒来时,你已经在路上了。所谓聪明的人,无外如此。欢乐,像夏天一样使我们胸怀坦荡,心地善良,心旌动荡心事亮灿的欢乐对于我们曾经是奢侈,有如瞬间的灵感的火花,有如一个迷途的湖泊在孤儿的眼睛里闪烁着唯美的光。而在乐音旋转、起伏跌宕的舞台上,美是光与影共同制造的谎言,你想到了吗?芬芳在某种程度和某个时候饱含毒汁。欢乐的时候,我们蘸着旋律、音符与梦的嘴唇歌唱;又在流金岁月还未结束的时候唱去一首忧郁的老歌,打开一段忧郁的旧事。

阿鲁耶达,假如我们能够做到下面这句话所包含的一切,你还能那样爱我吗?——“世事业已看惯,此心到处悠然!”常常细细揣味一番人生,觉得还是少想一些无聊的人事为妙,从呱呱坠地到钻入地下,其间的过程我们在做什么呢?或者做了什么有益或有害的事,从而使我们觉得非常有意思,而且要带离人间,到另一个世界去,向我们新的伙伴炫耀?即使进了棺材也要化妆——死要面子——的欲望,也不见得不是一桩好事。每个人以自己一生的善良、罪孽向自己、向社会负责,向上帝有个交代,可是,又有谁能向我们负责,并陪伴我们终老?厌世是正常的,这意味着我们是那样热爱芸芸众生。爱也许没有极限,承受和理解却是有限的。或许,爱根本就是短命的,或者不存在的。可以说,正是因为有爱,才有了厌世,这个道理简单得出奇。那些自诩热爱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骨子里却在诅咒这个世界。只有专心于金钱的人和一些弱智者对这个世界没有态度。我曾经恨过你,简直可以将你我拟着一对世仇,强烈得让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你感到意外吗?你向来有些自我感觉不错,现在有些困惑了么?想起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吃了火药的,因为我是那样的爱你。普天之下,很多自私往往都是由过度的爱造成的,有的还转换成了真正的仇人。

你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相处。你不会不明白,你如此的行为打击我到了何种程度。我不隐讳我在那段日子几乎过不下去了。焦躁、愤怒、痛苦、绝望,我引以为豪的坚强的个性一度崩溃。从你眼睛里,我明白是你在惩罚我,惩罚我的我行我素、令你也令别的“有心人”不快活的才华、狂放不羁的天性、口无遮拦的言辞、对他人好的坏的意见都不屑一顾的态度,你都不忘给予报复。啊,你多得意,那样极有分寸地美丽翩然地被一个热带鱼一样的男人挽着,白色高跟鞋变成了轻柔滑腻的春风,还有你曼妙优美的秀发就像一根根钢针,扎伤了我的眼睛,刺穿了我的心灵。你的脸,已经不见了往昔那些令人销魂的微笑,天使才有的微笑。轻佻、富丽、变幻多端。那时,我以为你和你的热带鱼将在极短的时间里走进结婚礼堂,接受半人半鬼的祝福,沐浴在彩纸、速干胶喷出的塑胶的幸福之中。然后你们带着对人世美满的希望步入洞房,像众神喧闹后护送上帝进入他的宫廷,啊你们开始野蛮地享受肉体的快乐,并且在气喘吁吁中得出人世若没有肉体那美妙无比的挤压和媾和,就无法产生人生和诗意的结论。然后,你们有了孩子,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房子,有了争吵,有了焦虑,有了困惑,因而就有了叹息,有了满脸的皱纹,有了对新的事物的盼望,有了对往事的追悔,有了回忆,有了平庸,有了自私,有了顽劣,有了无奈,有了寂寞,也有了苍老......那段日子不属于我,我虽然百般劝诫自己,让自己努力支撑我面前这个苍白、荒芜的世界,但我知道,这一切兴许对未来有用,眼下它们是一个陷阱,我得跳出来,对一切悲欢默默承受。直到那一天黄昏,在法国梧桐油彩般的光影里,我看见了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你的眼眶里包含着久久不能滚落下来的泪水,我早已明白你是在惩罚自己,而更多的是在惩罚我啊。你用你特有的忧郁对我说:“即使你不爱我,即使你蔑视我所做的一切,即使你那样恨我,可就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和爱情的荣誉,你也应该和这个男人决斗啊!”亲爱的小傻瓜,我没有,也不可能那样做的,那个男人与我无关,他不属于我的敌人这个范畴,当然我就不能将他当作仇人来对待。他与我之间的陌生和毫无干系再正常不过了。问题不在他身上,在你身上,也在我身上。我从来不以为所谓的第三者会阻碍我什么,更不能夺去我什么。你我之间的爱,无论是美好还是痛苦,无论短暂夭折还是天长地久,都只能取决于我们。若能爱,就继续下去;若不行了,分手便可以了。你爱他,证明我们之间已经完蛋了;假如你爱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灵魂的门窗,都不会上闩和上锁。就这样,一切关系理顺了,就是这样,丝毫牵涉和怪罪不了那个男人。我要是去找他说“聊斋”,甚至大打出手,不仅仅是不理智不礼貌的,而且是愚蠢、荒谬和胆怯的。你这个傻子,难道爱一个人爱到灵魂深处时,因为某一时为这个人生气,就一定要以另一个男人来惩罚这个人的错误吗?如果以此来显示你的魅力、号召力,甚至是当今女性们自我标榜的亲和力,那爱来爱去,生命还有几多重量?假如换一个角度,即从那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你的行为无疑是对他的欺骗、猥亵、玩弄和轻蔑!他会怎么想呢?他哪里会想到他一度热恋的女人会这样对付他呢?假使他想到了,又如何想得完呢?假如他已经深陷爱河而不能自拔,脆弱得像一块石膏碎裂在你的游戏和无情面前,你又怎么能想得完呢?人人都希望在生存的艰险和诡谲之外以平淡、真诚、善良的情分来彼此倾心相爱,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却以欺骗、虚伪、轻浮来应付生活。你不是在开玩笑,但你这比玩笑更可怕的行为倘若哪一天降临到我的头上,你让我如何想像一个令我痴迷的人竟是此等肤浅和蒙昧!你这个傻孩子啊!幸运的是,这一切很快结束了,你回到了我的生活里,我也重新进入了你的世界。我领教了、再次领教了女性的厉害,傻孩子,在夜夜梦里,你也会笑出声来的么?

我还告诉过你,别以为从一而终就是好事,虽然这品德是多么的高尚。你一定得当心那些一生中只爱一个人的人。在离开你的时候,我就这样说过:“如果上苍命令我们这样做,并且我们能够做到,人人都是如此,那么一切因为美好就不存在美好这个概念了。但这不是真的,也不可能的。如果有了,请你想一想,一生中只爱一个人,那心灵的容量和思想的宽广度将是何等的可怜,换句话说,一生中只爱一个人的人不是心硬如铁,就是过度的热情使人招架不住了。他们的善良在某种结果面前将是凶狠和狭隘,是完全的占有和极端的自私。只爱一个人的保守可以摧毁生命……”

只爱一个人,我们做不到,人类无论怎么起誓、怎么掏出成堆的理论,也是难以做到的。我们得受诸多因素的影响。的确,我们连自己的世界都不敢迈出半步,还能丢掉物质世界么?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不爱你,至少在现在,我为你葆有了一切爱的元素,让它们自由自在地游弋,接受知识、道德(这个词儿多少有些虚假)和忍耐力。至于将来,真的,说不清楚,也许,你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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